中亞大地啊……你已經遠遠地躲藏在地平線的後面去了,可是,我依舊很想念你,想念那些永遠安睡在你的懷抱裡
的戰友,想念那些永遠沉睡在河底的戰友……他們並沒有白白地犧牲。
你看一眼我們這個機羣的戰鬥隊形吧,中亞大地!那些踏着先烈的血跡奮起抗敵的新一代在編隊中飛得多麼整齊啊。
我們在中亞上空作戰支援了其他戰場上的戰友,我們在中亞這塊土地上經受住了考驗,我們相信,如今,敵人再
也休想從任何地方越過雷池一步。
在中亞地區作戰時,我差不多一直使用那架第13號飛機,我用這架飛機擊落了20多架敵機,後來,我們得到嶄新
的F-10B戰鬥機,我就決定改用這種火力更猛烈些的飛機。
我原來用的那架第13號F-10飛機轉交給了潘諾上尉,他不願意駕駛這架帶着--13這個不吉祥數字的飛機,只好在
這個數字的後邊給他添上一個--0,其實,這與勝敗吉凶有何相干呢?
他首次出戰就被擊落了,現在我用的這架飛機的編號是三位數字的,而且上級規定只准我報飛機的編號,不許我
用明語報出自己的姓名來,因爲敵人正在不惜代價妄圖把我幹掉。
我向別的飛行員試報了我的數字代號,這個數字讀起來實在太繞嘴,我試報這個數字代號時,舌頭怎麼也繞不過
彎來,竟逗得大家鬨堂大笑。
“那就乾脆用100作爲我的代號吧。我是一百號,我是一百號,這多幹脆利索,又不繞舌頭,對吧?”從那時起,
我的飛機編號是--100,這100號就成爲我雷金的代號了。
7月初的一天,波格列布諾伊參謀長來到我這裡,“有一項社會工作要交給你,親愛的戰友。”
“怎麼,又是訓練新飛行員吧?”我開着玩笑問道。
“這一次可是新任務了,我的戰友,明天你必須趕到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去,烏拉爾聯邦在那裡要開庭審判祖國的叛徒,你去聽一聽,回來以後再給我們講一講。”
“你親自去一趟多好啊,你能比我講得更清楚,更生動。”
“你是飛行員,又是英雄,你去更合適些,這一次,還有從祖國你家鄉來的代表呢,聽說,老舍先生也來呢。”
“是作家老舍先生嗎?”儘管我知道他的話裡強調的正是這位大作家,可是,我還是明知故問地問了這麼一句。
“我說的正是他。”
難道我還好意思堅執不去嗎!第二天,我就駕着高級教練飛機向克拉斯科亞爾斯克飛去。
審判庭周圍聚集着很多人,有人接待了我,經過一座院子把我讓進一座大廳,這裡聚集着烏拉爾聯邦審判委員會的成員和社會各界的代表。
審判尚未開始,我同在座的人打過招呼,就用眼睛四處搜尋大作家老舍先生,他的許多長篇小說我都讀過,還有他的一部風格奇異的話劇歌舞混合劇--《大地龍蛇》。
《大地龍蛇》的出發點是:借抗戰背景來檢討中國文化和東亞文化,並在現在時態上建構中國以及東亞的未來文化圖景,抒發自己的文化想象。
該劇所表現的文化思想是作者長期醞釀的結果,是他長期進行文化思考的一個重要成果,它表現了老舍重塑新東亞文化的激情。
劇中借趙立真之口說出--東方的義氣,西方的爽直,農民的厚道,士兵的紀律。正是老舍對於東亞新國民的理想,是東亞新文化的理想。
他認爲:創造新文化就是通過反思傳統文化,立足現代意識,旨歸走向世界。
老舍在那年10月10日爲該劇所寫的序中提出這樣的問題:“什麼是文化,什麼是東方文化?東方文化建立是什麼樣子?”這部劇作證明了老舍畢生的苦苦探尋——東方文化將來是什麼樣子?可以把這個提問視爲老舍對該劇題旨的詮釋。
在那場戰爭災難中,作爲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老舍,他所關心的是通過戰爭檢討文化並對戰後的文化進行展望--在抗戰時侯,來檢討文化,正是好時候,因爲我們既不惜最大的犧牲去保存文化,則文化的力量如何,及其長短,都須檢討。”
他認爲:“抗戰的目的,在保存我們文化的生存與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纔有歷史的繁榮與延續。”
正是戰爭使他看到了文化的力量,也看到了文化的痼疾--在抗戰中,我們認識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見了我們的缺欠——抗戰給文化照了愛克斯光,在生死的關頭,我們絕對不能諱病忌醫!
在擁擠的穿便服的人羣當中,我終於看見了這位身材一般、身穿灰色西服、雙肩略垂、後背微駝的上了年紀的人。
“我給您介紹一下吧,這位是從前線來的英雄飛行員。”有人向老舍先生引見說。
老舍先生轉過身來,他的面部表情依舊那樣嚴肅,甚至有點陰沉可怖,他把手伸給我,握手時,我也自報了姓氏,他向我頷首致意後,又繼續着他原來的談話,我站在一旁望着他,聽着他跟別人談話,沒過多久,就有人來請我們大家入席。
起訴一直進行了好幾個小時,被訴對象是那些在烏拉爾聯邦西部地區被蘇軍侵佔期間犯下嚴重罪行的犯罪軍人和祖國的叛徒。
在法庭上,我第一次得知在敵占城市中發生過的稀奇古怪的事情,第一次聽說某些賣身投敵的敗類墮落到了何種地步,第一次聽說蘇聯官兵犯下的滔天罪行。
集中營,窒息車,萬人坑……聽了如此駭人聽聞的罪行,我只覺得脊樑骨發涼,我恨不得馬上駕機升空與仇敵拼個你死我活。
我見到被告席上有一個舞蹈教師,他曾經在軍官之家教青年軍官跳舞,其中也有我,在宣讀被告人名單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姓名,他是一個城裡的醫生,起訴委員會提供的事實,使人聽了毛骨悚然,證明這些敗類是一羣極其殘忍的野獸。
判決這些罪犯大快人心,坐在大廳裡的人和站在大廳窗外的當地人都報以雷鳴般的熱烈掌聲。
審判結束,我們這些被邀請來的人,聚在一座大廳裡共進午餐,在所有人都進入這座不很寬敞的大廳以後,我又看見了老舍先生,他的面部表情陰沉、嚴峻,看得出他內心的壓抑,我靠在椅背上坐定。
“飛行員,請到我這邊來坐吧。”老舍先生叫我過去坐。
我們聊起天來,我向這位大作家提出一個多少有些刻板但卻很現實的問題:爲什麼作家都不怎麼願意寫空軍的事情呢?那時,象樣地描寫前線飛行員生活的文學作品,確實連一部也沒有。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老舍先生表示贊同,“不過,這倒不是因爲空軍的事情不值得寫成特寫,寫成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只不過我們這些作家都不太熟悉空軍罷了。我覺得,戰鬥機每一次進行的空戰,都是軍事學術上不可再現的作品,我們這些作家有誰懂得空戰是怎麼一回事呢?誰也不懂。”
老舍先生對這個話題的興致越來越濃了,“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一段報道,說在一次空戰中,一個飛行員突然做了一個什麼奇妙的動作,好象叫半滾倒轉吧,一下子就扭轉了被動局面。可是,這半滾倒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每一個類似的專用術語,都是經驗、思維、能量的融合體。這些我全然一竅不通。就拿我來說吧,要想動筆寫你們飛行員的戰鬥與生活,那我就得首先熟悉你們的戰鬥、學習與生活才行呢。”
他提議在座的人爲飛行員們乾杯,於是,大家都斟滿了酒。
我返回機場以後,一直在想着如何向戰友們講述審判經過,回憶着大作家老舍先生說的一番話。
是啊,一個作家絕不可動筆去寫他所不熟悉的東西。
他還認爲,要寫,首先就得深入研究,這表明了一個作家的良心,表明了他對待自己的勞動和別人的勞動的嚴肅態度。
西伯利亞啊……我終生不會忘記你!在這艱苦的歲月裡,能與偉大的華夏作家會面,也是我的一生之幸。
再見了,中亞!
地平線上已經顯露出那熟悉的礦山地區的輪廓,煤山,無窮無盡的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