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早料到了牧碧微選在了這個眼節骨上來求見自己,必然是想趁着孫氏有孕的光景分一杯羹,因牧齊早年與先帝睿宗的情份,再加上了溫太妃的面子,而且高太后誠然如牧碧微所料,並不願意這宮裡頭再出一個獨寵的妃子,相比孫氏唐氏之流,哪怕是何氏,牧碧微的出身都更接近高太后所喜歡的那一類。
因而她接到甘泉宮守門小內侍的稟告後,才點頭答應了叫牧碧微進來一見,如今聽牧碧微說了請罪,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問:“你請什麼罪?若是因寵生嬌呢,皇帝年輕,對後宮不免嬌縱了些,這兩年犯這一條的人多了去了,哀家上了年紀,也沒心思多管,也不多你一個。”
高太后這話看似在詢問牧碧微請罪的原因,可話裡話外的意思卻不啻於告訴牧碧微,若是沒有新鮮點的理由還是莫要多羅嗦了,她早已聽膩。
牧碧微曉得高太后乃睿宗元配,又是從一個尋常王妃做到太后的,過去幾十年裡後宮妃嬪的把戲想必也是看多了,因此不敢怠慢,先叩了個頭,才帶着一絲戰戰兢兢道:“奴婢惶恐,奴婢委實不知挽袂與葛諾早先得罪過歐陽娘娘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對歐陽娘娘無禮,如今實在不敢去德陽宮向歐陽娘娘請罪,想着太后太妃都是仁慈之人,這才藉着獻梅糕之事來求太后替奴婢轉圜一二!”因歐陽氏本爲昭訓,如今降爲凝華,雖然都可稱娘娘,然而這降位高太后定然是不喜的,牧碧微便以姓氏稱呼,也算是個討巧。
她這番話倒是出乎了高太后意料,與溫太妃對望了一眼,皺眉道:“究竟是什麼事?”歐陽氏受罰,究竟是哪些人在背後出力,高太后當然清楚,即使牧碧微那一番話高太后不能全部知道,但從歐陽氏受到降位,還偏偏降在了順華之後的位份的聖旨上,也大概能夠推測出牧碧微的“功勞”。
只是高太后想着牧碧微這會有用便打算這一回裝一裝糊塗也可,不想牧碧微上來就主動提起。
“回太后,這件事情奴婢實在是奴婢的錯,因醒悟過來的時候陛下着令歐陽娘娘降位份爲凝華的聖旨已經下去了,奴婢急得沒法,本想先去了德陽宮與歐陽娘娘請罪,只是又擔心娘娘正在氣頭上,奴婢倒不是怕受懲罰,畢竟是奴婢做錯了事兒,歐陽娘娘怎麼罰奴婢都是應該的。”牧碧微說到了這兒神色一慟,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她不敢拿帕子出來擦拭,任憑淚水滴落在了前襟上,繼續悲悲切切的說道,“只是奴婢的老僕三日前才蒙陛下恩惠進了宮,帶來了一個消息,道是祖母因奴婢長這麼大頭一回離開家中,雖然曉得奴婢如今服侍陛下乃是天大的恩典,究竟心裡掛念,飲食清減了許多,再加上奴婢的父親這兩日身子也不大好,奴婢想着若是這會宮裡再傳出奴婢做錯了事受了歐陽娘娘之罰的事情,奴婢的祖母與父親定然更爲憂心的,奴婢左思右想,雖然明明曉得過來求太后實在是冒昧,卻也顧不得了……”
說到最後幾句話,牧碧微已經是傷心難奈,幾近語不成聲!
見高太后眉宇間已有不耐之色,牧碧微復拿帕子飛快的擦拭了一下淚水,這才說起了正事,先一指身後的挽袂,挽袂與阿善方纔都已經跟着牧碧微跪了下去,這會便又把頭低了一低,望去正是極可憐的模樣,牧碧微楚楚道:“太后明鑑,奴婢得蒙陛下恩典,留於冀闕宮中侍奉陛下左右,陛下吩咐奴婢按三品賢人之份例,因而賜了風荷居居住,又另賜了四名宮人照拂奴婢,這宮女如今同另一個宮女改名爲挽袂,早先名疊翠,是兩年前左昭儀執掌宮務後調進了冀闕宮的。”
聽到左昭儀三個字,高太后面色更加茫然,道:“然後呢?”
“奴婢剛進宮的時候什麼也不懂,不免向她請教,挽袂便告訴了奴婢許多事情,只是又與奴婢交代了她與風荷院裡另一個叫做葛諾的小內侍在沒到冀闕宮服侍前的一件事兒,正是奴婢初入宮闈,不諳人事,一時想左了才害了歐陽娘娘!”牧碧微難過的道,“挽袂道她與葛諾從前關係便極好,以姐弟相稱,而葛諾在調入冀闕宮前,因事衝撞過了歐陽娘娘身邊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受到了責罰,後來,冀闕缺人,時左昭儀掌宮闈,從各宮調撥宮人補充,其中就有挽袂,挽袂因葛諾早先的鹵莽,擔心他獨自留在原本伺候的地方無人提點會繼續惹事,就壯着膽子去求了左昭儀,不想左昭儀賢德仁和,準了她所求,兩人遂都到了冀闕服侍不說,奴婢入住風荷院,兩人還都調了過去!”
到了這兒,以高太后與溫太妃在宮闈裡頭的經驗,已經差不多能夠猜出牧碧微接下來的說辭了,只是走個過場到底也要走完,高太后便淡淡道:“既然他們得罪歐陽氏乃是在你進宮之前的事情,卻又與你有什麼關係?莫非爲了這點子小事你就要擔心歐陽氏會與你爲難?這也太小覷了歐陽家的女郎了!”
“太后說的正是!”牧碧微重重的點頭,又是懊悔又是羞愧的說道,“都是奴婢才進宮,急着問這問那,當時聽挽袂說到她與葛諾嘗冒犯過了歐陽娘娘的身邊人,只問了娘娘位份,卻沒深問下去——也不怕太后笑話,奴婢從前在家裡時,因父兄長年不在鄴都,祖母管束得緊,輕易不許出門的,所以雖然生長鄴都,對鄴都的大家望族卻也是一知半解,歐陽家奴婢當然是聽過的,但當時才進宮來,心裡難免還有些不安,竟是一時沒想到了去!只聽挽袂提了歐陽娘娘的位份並宮室就問起了旁的,這纔有了後來誤會娘娘之事!”
這會卻是溫太妃接話叫她繼續講下去了,溫太妃笑着道:“歐陽家的女郎是歐陽家老太君一手養大的,氣度最好不過,些許誤會她怎會放在了心上?你做了什麼要這樣的惶恐?”
“回太妃的話,奴婢之錯委實過大。”牧碧微拿帕子又擦了下眼角,苦澀道,“前幾日,就是順華娘娘傳出孕信的那一日,平樂宮綺蘭殿的容華娘娘邀了歐陽娘娘過去賞梅,中間容華娘娘想到了奴婢,便使人將奴婢也喚了過去,奴婢去了,便覲見了歐陽娘娘,只是不想歐陽娘娘見到奴婢時神色不豫,奴婢當時不知歐陽娘娘的出身,只是聽容華娘娘介紹後,想着歐陽娘娘怕是因奴婢當日帶着挽袂的緣故,遷怒奴婢——”
她說到了這裡,高太后不悅道:“真是胡言亂語!”歐陽氏即使不姓高,到底也是高家女郎所出,高太后雖然曉得牧碧微定然還有下文,這話聽着到底心頭不快。
“如今想來哪裡是歐陽娘娘遷怒奴婢呢?”牧碧微以袖遮面,那模樣看着竟是說不出來的羞愧,她嘆道,“想歐陽娘娘貴爲上嬪,不但是歐陽家的嫡出女郎,還是太后的甥女,莫要說葛諾、挽袂都只是一介尋常宮人,便是奴婢,又怎麼入得了歐陽娘娘的眼目?歐陽娘娘之所以對奴婢神色不豫,恐怕還是因爲娘娘自來規矩嚴謹,而奴婢才進宮不幾日,到底不曾學過宮裡頭的規矩,在娘娘跟前進退有不足之處,娘娘重規矩,這纔不豫——這也是娘娘不欲給奴婢難看,因而不曾明說,只在臉上露了出來,是着意提點奴婢呢!卻不想奴婢這般的蠢笨,生生的作踐了娘娘一片好心!奴婢……奴婢實在是罪該萬死!”
“因在平樂宮裡存下來的這一番疑慮,後來因順華娘娘有孕,又在祈年殿裡昏倒,陛下翌日因關心子嗣,問了起來.經過,陛下想是因爲憂急順華娘娘腹中子嗣,聞說歐陽娘娘前一日的確也在平樂宮便大怒,當場下了降歐陽娘娘的聖旨!奴婢見狀也嚇得不敢多說什麼,後來陛下怒容斂了些,便將奴婢叫了過去仔細盤問,奴婢並沒有與順華娘娘……見面,因而只與陛下說了自己被召到平樂宮裡去的經過,陛下聽奴婢說到歐陽娘娘叫奴婢多折些梅花送到德陽宮中去後便十分生氣,問奴婢順華娘娘與歐陽娘娘起衝突可是爲了折梅花之事,奴婢因爲並沒有見到順華娘娘,也不知道順華娘娘到底是爲了什麼生氣,便告訴陛下奴婢也不曉得。”因想到了高陽王名照,牧碧微臨時將照面改成了見面,後頭更是越說聲音越小,面上愧疚之色卻愈盛,到最後連頭都擡不起來了,“陛下擔憂順華娘娘的子嗣,又問奴婢歐陽娘娘身邊近侍極多,加之娘娘到平樂宮去也是容華娘娘所邀請,怎的那許多宮人偏生要把奴婢從宣室殿叫過去替歐陽娘娘折梅花?奴婢答不出來,陛下問得急……奴婢……奴婢心裡害怕,加之一時想左了,便告訴了陛下挽袂與葛諾之事,又猜測是不是歐陽娘娘因此遷怒奴婢!”
說到了這裡,她不待高太后與溫太妃說話,重重的一個頭叩在了地上,擡起頭來時額上已經通紅了一片,愧聲道:“是奴婢鹵莽無知、冒犯了歐陽娘娘,雖然陛下當時就訓斥了奴婢,又告訴了奴婢歐陽娘娘的出身,聽了之後奴婢簡直無地自容!當時雖然立刻就想到德陽宮中去與娘娘請罪,可是……可是想到祖母與父親……”
她低着頭,不敢再說下去,淚水卻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身前的殿磚上。
高太后與溫太妃對望了一眼,前者眼中流露出了一絲複雜。
半晌,牧碧微纔等到了高太后的聲音,淡淡的、不帶任何偏向的:“你先起來說話罷!”
這會牧碧微還不敢鬆氣,又叩了個頭才站起了身,慚愧道:“奴婢委實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