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估摸着牧碧微小憩已畢,端了水盆進到內室後,便見她手裡捏了一隻從未見過的羊脂玉瓶,旁邊放着一個打開來的空着的錦盒,目光卻盯着北面的一扇窗子,神色狠辣,身上衣裙整齊,只有鬢髮微亂,並不似纔起來的光景,她不由奇道:“女郎沒有休憩嗎?”
“人都摸到了後窗來了,又說了大兄的事情,我怎麼睡得着?”牧碧微聞言才收回了盯着窗子的視線,隨手將那玉瓶兒往錦盒裡一丟,輕哼道。
“後窗?”阿善吃了一驚,正要快步走過去看,牧碧微已經搖頭道:“他已經走了。”
阿善追問道:“是誰如此大膽?”
“還能是誰?”牧碧微一撇嘴角,道,“這滿宮裡頭可以隨便行走的外臣也就那麼一個。”她伸指一撥玉瓶兒,輕蹙了眉尖道,“聶元生方纔送了這藥來,說是宮中秘製的解淤散,我順便問了他可曉得大兄的情形,誰想他說……大兄與何家三娘子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阿善被這乍來的兩個消息打了個猝不及防,她雖然因方纔道上一面也覺得聶元生品性渾然不似傳聞中的其祖,但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大膽,就算牧碧微不曾爲姬深侍寢過,既然是女官,實際上也屬於姬深的人,未得姬深同意與宮人私通總也是送了君上一頂綠帽戴了,這可不是在道上遇見了停下談笑幾句能比的,何況道上相遇還有個阿善在旁看着呢,方纔牧碧微小憩可是沒有旁人在了。
她定了定神才問道,“聶侍郎可還有旁的話?”
牧碧微皺眉道:“我正是要問你,牧家祖上與聶家可是有什麼瓜葛嗎?我可不覺得我一個青衣值得他如此殷勤,親自送了這解淤散來。”
“聶臨沂雖然出名,可究竟是起於寒士,何況聶臨沂是鄴都人士,牧家卻是一向在西北的,要不是前魏末年魏神武帝想着叫牧家帶兵還都扶持幼帝登基,先祖牧諱尋也未必會留在鄴都。”阿善想了想道,她雖然不是牧家人,只是閔氏的陪嫁,但閔如蓋夫婦膝下四子一女,對唯一的女郎自然是無比的鐘愛,先前沈太君在定親前借了賞花看景的場合暗中打量閔氏舉止言行,閔家又何嘗不將牧家的事蹟仔細盤查一番?
阿善作爲陪嫁裡的心腹,這些當然也要記下來的,此外她這回進宮,沈太君少不得要多叮囑她些事兒,譬如溫太妃與牧家的淵源,聶臨沂在本朝何等大名,聶元生又是內外皆知的近臣,若有交情,沈太君如何會藏着掖着不告訴。
牧碧微聽了,點頭道:“我想也是,從來都沒聽說過和聶家有什麼關係的,只是這倒是奇怪了,我進宮以來,這聶侍郎雖然也對我用了好幾迴心計,但瞧着竟都無惡意,看他今日踏雪前來,倒是當真關心我額上莫要落下了痕跡,你說,無怨無仇無恩無義的,他做什麼要這樣幫我?”
“這……”阿善沉吟了片刻,不太確定道,“按說女郎美貌……”
“這滿宮裡的佳人多了去了。”牧碧微不以爲然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論容貌我也夠得上如花似玉這四個字了,可不提祈年殿的那一位傾國傾城,那歐陽氏珠圓玉潤又是歐陽家老太君親自養大,一身氣度,雖然我不至於站着她跟前感到自慚形穢,然也不能不說一句世家到底有世家的好處!且歐陽氏還是太后甥女呢,聶元生若真有那憐香惜玉的心,上回又爲什麼要陪我一起潛入含光殿偷了硯臺等物出來?”
阿善倒覺得這也不是沒可能的事情:“所謂人各有志,譬如聶臨沂之原配聞說貌既不美,也無甚才學智謀,可因早年的慧眼識才,聶臨沂平生視天下紅粉如無物,那樣一個女子在聶臨沂眼裡卻是無人能及的。歐陽氏也不是不美,然正如牡丹與芍藥都是極美之花,可在那喜歡茉莉、玫瑰等花的人眼裡,卻覺得它們也不怎麼稀奇了。”
牧碧微搖頭道:“不然,你方纔不在這兒,聶元生不是那等輕易動情之人,我總覺得他別有所圖,我思來想去也不曉得他如今這樣幫我這是爲什麼?就算他在和頤殿裡都有眼線,可我今兒在那裡把頭都叩成了這樣,也不過是做一顆太后的棋子罷了,他可不是我,他有陛下撐腰,縱然要找后妃聯手,也完全不必從一個青衣找起,大可以等着宮裡頭鬥得差不多時再確認盟軍,以陛下對他的寵信誰又會得罪了他去?”
“若這聶元生不是傾慕於女郎,卻又是謀取什麼?阿郎與大郎君如今都已經卸了軍職,清都郡尹並司馬的職位雖然是肥差了,可聶元生與今上關係那樣的好,即使不是他襲了臨沂縣公的爵位,但也不見得看得上這兩個位置罷?”阿善想了片刻,覺得一頭霧水,不覺喃喃道。
牧碧微見她也想不出什麼來,便隨手把那隻玉瓶兒遞了過去道:“你且看一看這個什麼解淤散。”
因閔氏自幼體弱,生了牧碧微之後身子更是每況愈下,這中間不乏纏綿病榻、以藥代飯的日子,阿善是閔氏的陪嫁兼心腹,服侍她久了,加上盯着大夫問多了,也粗通醫術,尤其因閔氏去世得早,臨終最放心不下一雙子女莫要受了續絃的虧待,徐氏還沒進門的時候,阿善就將之視作洪水猛獸,越發的下了苦功留神着種種害人之物並計謀。
這會將玉瓶中的藥膏仔細端詳過了道:“這藥是極好的,奴婢未覺有異。”
“想來他若要害我也不必如此麻煩。”牧碧微沉吟道,“此人在宮中行動並不受拘束,武藝又是極高明,若當真要對我下手盡有許多機會……罷了,正好有水,便把挽袂從方賢人處要的藥洗掉換了這個罷。”
她喃喃道,“我倒是奇怪他這樣盼着我得寵做什麼?嗯,非親非故又非對我有意,莫不是他也與何氏有仇嗎?”
這邊阿善仔細伺候着牧碧微重新敷藥,樂年殿裡溫太妃半靠在窗下的錦榻上,不遠處燒作瓊樓金闕之狀的鎏金爐中一縷青煙筆直衝上數丈,直繞樑柱數圈才嫋嫋散開,室中暖香縈繞,溫太妃小憩才起,鬆鬆的披了半舊的家常紺碧瑞錦紋交領襦衫,繫了一條秋香並寶藍間色裙,賢人解玉手裡執了一柄小巧玲瓏的金鑲玉錘,輕柔而嫺熟的替她敲着腿。
兩人不時閒閒的說上幾句話兒。
“聽柳謙說,殿下的字越發的好了,這幾回都被師傅很是稱讚過。”解玉輕聲慢語的說道,說話之時手中也未停,聲音彷彿合着爐中之煙,不多時就散了開去,再無痕跡。
溫太妃沒有睜眼,只道:“如今四郎還未束髮,誇他幾句哄了他高興也好,到底少年時候也要留些念想,但以他的身份這些都是不緊要的事情,便是他一個字也不認得,這輩子的富貴也是少不了的,倒是師傅們這麼一說,以他性情怕是越發要上心的練了罷?”
“公主放心。”解玉笑着道,“柳謙哪裡敢叫殿下熬壞了身子?都盯得緊呢,每練了一個時辰,柳謙總要勸殿下外出走一走,像今兒是騎射功課,這會還在校場上練着呢。”
“聶元生是個有本事的,莫要看他如今在前朝風評不好,陛下一日不倒,怕是他富貴一日難斷。”溫太妃叮囑,“得空去告訴柳謙,着他勸着些四郎,聶元生既然已經賠了禮,就不必再計較,一來顯得大度,二來他雖然是陛下的兄弟,可卻未必比得上陪着陛下長大的聶元生——此人性情不比聶臨沂光風霽月,一旦記下了仇到底是件麻煩事。”
解玉點頭應了,安慰道:“殿下一向寬厚,便是公主不提醒,也未必會對聶侍郎怎麼樣的。”
“有些人待他不恭敬就是得罪了,雖然如此,也還是好了,還有些人待他恭敬也好,不恭敬也罷,卻非要與你爲難!”溫太妃的語氣裡有絲疲憊,“聶元生雖然未必這麼小心眼,可四郎將來未必遇見不到這樣的人!”
溫太妃這話意有所指,解玉不覺一愣,手下慢慢停住,試探道:“公主是說……”
“噤聲!”溫太妃張開了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茲事體大,萬萬不可傳揚,連四郎也不許告訴!”
“……是!”解玉見溫太妃神色,曉得關涉非小,忙肅然應了,溫太妃又叮囑:“這和六宮關係不大,牧家女郎那裡可也不許說漏了嘴!”
解玉忙道:“奴婢記住了!”因提到了牧碧微,解玉便請示,“太后那邊已經鬆了口,陛下也有好幾日不曾回冀闕宮了,是不是奴婢悄悄去尋一尋孫貴嬪的身邊人,着孫貴嬪提一提牧家女郎?”
孫貴嬪正爲保住腹中子嗣求着溫太妃幫忙說話,左右她這會也侍不了寢,安福宮裡固然有些個人,孫貴嬪那邊又站了唐隆徽等人,可論寵愛,加起來也比不過才執掌一宮、風頭正盛的何容華的,這會推出牧碧微來,對孫氏也沒壞處——解玉知道,牧碧微才進宮時,唐隆徽可不就得了孫貴嬪的暗示使人去示好過?
因溫太妃答應了爲孫貴嬪說情,雖然孫貴嬪送了重禮,但加一次人情也沒什麼,畢竟孫貴嬪若能誕下子嗣來,即使沒有外家,即使最終也還坐不上後位,到底也是在這宮裡頭有了真正的立足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