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道:“原本青衣已經退而求其次,此事下官無論如何都不該拒絕,只是……下官雖然與牧司馬並不算相熟,聽着這幾日鄴都流言,卻也對其性格有所瞭解,此事怕下官也是力不能及。”
牧碧微皺眉道:“侍郎這話可說的沒誠心了——”
“青衣不欲牧司馬迎娶何三娘子,無非是擔心兩點,一則何家門第太低,又有何容華在前,而牧司馬乃牧家嫡長子,其妻自爲一族之冢婦,因而何三娘子的出身,怕是難爲此任;二則,牧家人丁單薄,青衣自然更願意牧司馬與望族聯姻,如此接下來牧尹不在鄴都,也有岳家照拂。”聶元生慢條斯理道,“下官說的可對?”
“侍郎既然看得清楚,卻還說什麼力不能及?”牧碧微哼了一聲道,“家兄性.子倔強侍郎不便入手,何家那邊動一動手腳,叫他們自己退婚,我不信侍郎會覺得艱難!”
聶元生意味深長道:“以下官之見,牧尹也好,牧司馬也罷,前程又何需岳家扶持?青衣生母乃前尚書令掌上明珠,如今的繼母徐夫人是鄴都望族徐氏出身,徐鼐的堂侄女,敢問青衣,令尊令兄有今日之官職,是靠着閔尚書與徐家麼?”
牧碧微一怔:“我牧氏先祖與高祖皇帝有舊,況且家父家兄都是文武雙全,堪爲國用……”她說到這裡皺起了眉,醒悟過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想了一想,到底不甘心,“只是,若要爲了避開與望族聯姻,滿鄴都尋常門第的良家子多了去了,又何必非要那何家三娘子?”
“一來此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內外皆知。”聶元生道,“甚至上達天聽,不只陛下,連太后都曉得了,這門婚事,縱然何容華極爲得寵,何家也是佔了大便宜的,好端端的卻退了親,就算青衣不在乎牧家一時的家聲,那麼可想過太后與陛下?”
牧碧微被他問住,蹙眉不語。
聶元生這番話可謂是一針見血,前日牧碧微纔在太后跟前很是表了一番甘受驅策的決心,結果回頭她的兄長就設法悔了婚,就算太后不查到牧碧微身上,也會覺得牧家言而無信,沒了祖上的風骨,委實不可信任。
太后這邊也還罷了,前朝姬深已經明確透露出了重用牧齊之意,看到這情況又如何不心生失望?
左昭儀容貌平平,有太后撐腰都不得姬深喜歡,可就因爲她姓曲,孫貴嬪的傾國之姿還不是照樣在位份與宮權上被壓了一頭?
而牧家若有曲家那樣的聲勢,借何容華十個膽子,她當初可敢攛掇着姬深殺了牧齊、牧碧川以發泄何海死在雪藍關的憤怒?
何氏那麼大的膽子,還不是欺牧家人少,牧齊長年駐邊,與朝中聯絡不多,新帝姬深對其更是生疏!
若牧家不止牧齊這麼一房人,哪怕再多幾房官職不高的叔伯,子嗣昌盛了,就憑何家的家底,如何敢如此明目張膽的結下這麼一門死仇?牧碧微又何必進宮侍奉姬深!
如今牧家家聲已經受損,而且姬深這麼個君上,重色輕德也還罷了,對寵妃干涉前朝政事,哪怕是邊關重將的生死也不當一回事,這一回牧家獻了牧碧微進宮,得了他的赦免,回頭若姬深興趣淡了,宮裡頭再出個寵妃與牧碧微先結了怨,屆時進讒,牧碧微一點也不覺得姬深會手下留情。
如牧碧微先前所言,與其把一身榮耀性命冀望於他人的憐恤與品性,倒不如全部抓在了自己的手裡。
這會牧齊還沒倒呢,清都尹也是正三品上的官職了,還是姬深壓住了左右丞相請求問罪封的,鄴都輿論已經逼得牧齊自請降級再回西北——倘若牧齊失去了繼續得到姬深重用和信任的機會,將來如何,不問可知。
枝繁葉茂的家族,固然有樹大招風之虞,可也有一件好處,那就是既然能夠長到了枝葉茂盛,多半也是根深蒂固,這一房折了,那一房再起,彼此提攜,總能夠延續下去。
高祖時候,先帝睿宗與濟渠王爭儲,當時鐵了心支持濟渠王的徐家就是個例子,因徐家乃一方望族,又人口衆多,睿宗登基後,“暴斃”了濟渠王府上下百餘口人,對徐家卻也只尋藉口誅了濟渠王最忠誠的兩房爲首之人,餘者甚至只處了流刑。
至於徐家其他幾房,睿宗雖然打壓,卻也沒做什麼,甚至在徐家再三請罪後,還同意了牧齊續徐家嫡女爲繼室——這就是大族的好處!
牧家從前也算大族,牧碧微的曾祖牧馳一輩有足足九房人,可除了牧尋這一支,皆死在了西北。如今的牧家,就彷彿是一株幼嫩的芽,比大樹不易招來大風,可也不必招大風就有被吹折之勢……
牧碧微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便嘆了口氣道:“侍郎說的極是,卻是我糊塗了。”
“青衣這是關心則亂。”聶元生笑了一笑道,“其實因着牧司馬向何家三娘子提親之故,這幾日鄴都也到處傳滿了何三娘子的爲人,下官想着青衣定然是關心的,所以也使人打探了些內情,倒比街頭巷尾的議論來的可靠些。”
“那何三娘子如何?”牧碧微如今也覺得牧碧川與何三娘子的婚事勢在必行,自然不能再惦記着拆了這樁婚,自是對何三娘子的性情爲人大爲上心,連忙問道。
聶元生道:“下官以爲青衣倒也不必對何三娘子太過偏見,何家的底細,想來青衣之前也是知道些的,前朝時候,何家不過是一方巨賈罷了,一家子商籍,莫說進宮,就是如今那幾個不鹹不淡的官身,也是想都別想的,後來前魏覆滅,到本朝建立,中間十幾年戰亂,許多州縣的志、冊或丟失,或焚燬於戰火,何家使了銀錢,就變成了庶民的身份。”
牧碧微到底對何家還有些不喜,這會便忍不住道:“倒是難爲了他們在戰亂裡還將銀錢都保了下來!”
“本朝初建之時因先前的戰火之故,可謂是百廢待興,何家便覷準了機會捐了些小官——只是高祖皇帝對國之重器看得緊,除了些散官,真正做事有實權的位置可不是銀錢能夠買到,再者,何家人做生意算把好手,論到爲官作宦卻差得遠,因此從何容華的祖父一輩起雖然就有了些七八品的官身,卻也一直未得到晉升的機會。”聶元生道,“一直到了去年陛下親自下旨採選,不拘父兄有三品以上官職,命鄴都並左近所有官家適齡未嫁之女皆參與採選,何氏因色入宮得陛下青眼,後爲父家求了幾個五六品的官身——這會何家官職最高的便是何容華之父何檀,爲從五品下的奉車都尉。”
不等牧碧微發問,聶元生便又道:“何家從脫了商籍起,便大力栽培族中子弟,欲晉入士族,只是三代以來,效果不豐,不免將興旺家族的主意打到了女郎頭上,因而何家雖然門第不高,嫡出的女郎們教導卻都是極爲用心,並不遜色於郎君的。這何三娘子照着何家大的排行是十九娘,比之何容華小了三歲,明年才能及笄,是何海幼妹,據說她生得容貌酷似乃姊,也是何家拔尖的美人,雖然是幼妹,聞說性格比之何容華卻還要沉穩些,若非門第,倒也不失爲牧司馬之良配。”
他這麼誇了何三娘子,牧碧微卻到底不能放心,蹙眉道:“沉穩也要看是什麼樣的沉穩,左昭儀莫非不沉穩嗎?大兄向何家提親,原是爲了我的緣故,若這何氏進門之後,外不能周旋衆親族之間,使人知牧家有婦,內不能主持中饋,安撫僕下,使各樣事務井井有條,反倒要大兄爲她操心,卻叫我怎麼心安。”
“青衣此慮卻有些多餘。”聶元生毫不客氣道,“一來牧家如今人並不多,牧尹還即將離開鄴都!貴府之中,除了牧司馬,便只有沈太君並徐夫人兩位長輩,下頭也只牧家三郎一個小叔,沈太君與徐夫人都是鄴都有名的賢德之婦,又知新婦出身不高,豈會爲難何三娘子?而牧家三郎尚未束髮,待到弟媳進門,何氏差不多已有子嗣,如此長嫂之位又豈是輕易能夠搖動的?至於中饋之事,就算青衣不放心徐夫人,沈太君難道不會悉心教導何三娘子麼?”
他這番話說的牧碧微也是啞口無言,半晌才道:“我自幼受家中溺愛,性喜遷怒,讓侍郎見笑了。”
見她認錯,聶元生自不會追擊,笑着道:“青衣言重了,其實下官也是因爲牧司馬與何三娘子的婚事不拆比拆了好,如此何三娘子終究是要進牧家門的,青衣如今在宮裡頭一時間也難使上什麼力,倒不如萬事都往好的上頭想。”
牧碧微卻是苦笑了下,道:“聶侍郎也知道我是不放心徐氏的。”
“那也沒什麼關係,憑心而論,當初何容華進宮時,雖然不比青衣乃是女官,卻也不過是最低的散號良人罷了,當時孫貴嬪之寵愛比如今勝過許多,隆徽唐氏也是頗得上意,雖然如今宮裡都說唐隆徽當初怎麼折辱着何容華,但青衣豈看不明白唐隆徽放下身段去對付還是良人的何容華難道只是爲了自己麼?”聶元生笑了笑道,“何容華在宮裡站住腳,這中間何家可是什麼忙都沒幫上不說,還拖累何容華很受了番委屈,有姊如此,其妹也未必差到哪裡去,再者,何容華如今已爲一宮之主位,可以不時召白夫人進宮,何三娘子若是吃了虧,白夫人如今就這麼兩個親生的女郎,哪有不借何容華的手替她討個公道的?徐夫人既然能夠叫青衣對她不放心,想必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
牧碧微嘆道:“何三娘子乃何海之妹,何海死後,何容華是如何反應的,聶侍郎也看到了,何三娘子與何海亦是一母同胞,這門婚事,是何家應下的,可未必吃何三娘子答應的,侍郎以爲,她進了牧家的門,就真的能夠把自己當成牧家人嗎?若是結親不成反而迎了一個仇人進門,侍郎說我之大兄何其悲哀?”
聶元生眯起眼,淡淡笑道:“何三娘子不過區區弱質女流,牧司馬隨牧尹駐邊多年,據說弓馬俱熟,青衣武藝未必高於牧司馬,又何必爲牧司馬擔心什麼?以下官之見,怕是何容華得知此事後,會擔心牧司馬會不會因先前被壓解回鄴都問罪虧待了何三娘子呢!”
牧碧微遂無言以對,只得勉強默認了不再幹涉這件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