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內室,牧碧微卻沒有立刻往裡走,而是站在了屏風前,等疊翠也進來了,這才微笑轉身,雙手一推,將門啪嗒一聲合上。
疊翠只道她是殷勤,連關門的事都自己做了,心下越發瞧不起這新封的青衣,便徑自往裡走了幾步,眼光亂瞟着去尋那隻牧碧微帶進宮來的箱子。
冷不防背上忽然重重得捱了一記!她猝然之下竟一個前撲,趴到了冰冷的磚石上!
風荷院因爲是仿照了南朝所建,江南氣候宜人,不同鄴都的冬季寒冷無比,所以哪怕內室,地上也多用青磚砌築,以顯樸雅,並不似別處在冬日裡都鋪設了厚厚的地氈取暖,這內室雖然方纔打掃時爲了驅趕多年無人居住的寒氣,拿了炭盆放進來,這會還燒着,但究竟積年的寒氣難以一時散去,磚上冷冰冰的直沁到人的骨頭裡去,疊翠大駭之下,正欲出聲呼救,卻覺後腦勺上着了一記狠的,饒她久爲宮婢,做慣了活計的,這麼一下也差點昏死過去!
眼前昏花了片刻,待疊翠清醒時,卻見牧碧微已經坐在了不遠處的一張繡凳上,碧紋素衣烏髮,眉眼之間一片悠遠,猶如不食人間煙火,更有一種憑風而去的嬌弱,見她擡起了頭,牧碧微仍舊是笑吟吟的:“釵環還沒整理好,疊翠你怎麼先睡了過去?”
“你……”疊翠看清楚了她手邊的几上放了一隻兩尺來高的青花美人瓠,認出這美人瓠本是放在了屏風旁邊的,想到自己方纔挨的兩下定然就是此物,收拾的時候疊翠親手擦拭過這美人瓠,還記得入手十分沉重,若是牧碧微力氣再大些,拿它敲出人命來也不奇怪。
她未料這牧碧微看着一副風一吹就要倒的模樣,下起手來竟是這般的狠,不過眼珠一轉又想到了這也是個把柄,憤然爬坐了起來,牧碧微方纔下手雖然沒要了她的命,卻也不輕,這樣猛烈起身眼前居然又是一陣昏花,趕緊止住了動作,就坐着地上撒潑道,“堂堂牧家也算是鄴都有名有姓的官家了!教出來的女郎竟是這般狠毒之人!卻怎麼還有臉送進宮裡來伺候陛下?!”
牧碧微略歪了頭坐在繡凳上,只是含笑看着她,她此刻笑容與方纔在正堂無二,都是一副親切和氣、柔弱溫善的模樣,但也不知怎的,疊翠被她看着看着居然鬧不下去,漸漸止了聲,咬牙道:“青衣這是什麼意思?宮中規矩,宮人除非貴人近侍,否則犯了錯當交內司處置,何時輪到了青衣直接動手?再者奴婢對青衣處處提點照料,青衣憑什麼這樣對奴婢?”
“你也配提點我?”牧碧微面上帶笑,眼中卻有冷芒閃爍,她漫不經心的撣了撣袖子,道,“你一個要品級沒品級、要出身沒出身,就連容貌也是扔進了內侍裡面都未必出挑的,是什麼東西?也配對我用提點二字?場面上的幾句客氣,你這蠢貨,居然還當真了?”
她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那種理所當然之態,並與先前衆人之前的形象大相徑庭,疊翠進宮數年,在宮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也是見多了,可牧碧微翻臉之快,饒她也是瞠目結舌了半晌,方尋到了話,氣憤道:“原來青衣是嫌棄奴婢不夠資格服侍你?”
疊翠被方賢人指來伺候一個得罪了正當寵愛的何容華的青衣,本就滿心不願意,此刻索性叫了出來,“那麼牧青衣也不必再打奴婢了,奴婢這就去回了方賢人,請賢人另選了出色的宮女來伺候青衣罷!只是青衣也知道,如今宮裡不算太后、陛下,貴人們可也有幾十位,這中間可不缺那等出身高貴又得陛下喜歡的,青衣雖然是正五品,到底也不過與奴婢們一樣是宮奴罷了,那起子最伶俐貼心的宮女如今可都在各宮的貴人那裡,青衣既然心氣兒這樣的高,奴婢定會爲青衣稟告了賢人,斷然不敢委屈了青衣就是!”
這番冷言冷語聽着,牧碧微並不生氣,讚道:“好個嘴皮子利落的刁奴!”
“青衣說奴婢是刁奴,青衣自己也是宮奴,何嘗不是刁鑽狠毒?!”疊翠毫不示弱的反駁,揉着自己後腦的痛處恨恨道,“不過是幾句話兒,青衣竟也玩着心眼,騙了奴婢進內室來背後下手!枉費奴婢先前看到青衣時還當青衣是個好.性.兒的人,卻不想青衣這般的裝腔作勢!也不曉得若是陛下知道青衣遠非看着的這般嬌弱,可還會繼續憐惜青衣?”
“我的生母早逝。”牧碧微忽然說起了彷彿無關緊要的閒話來,慢條斯理道,“她姓閔,乃是前任尚書令的獨女,閔家不是世家望族,前魏亡故的時候,我那曾外祖父尚且需要親身躬耕,曾外祖母更是曾爲大家婢子。”
疊翠茫然不知她忽然提起閔家做什麼,但依舊冷笑着道:“閔尚書已經故去,聽說他膝下四子皆不成氣候,如今也非睿宗皇帝時,青衣難道還指望陛下念着閔尚書那些前情擡舉你不成?青衣爲奴可是左右丞相的諫議!縱然閔尚書復生也越不過左右丞相去吧?”
牧碧微對她笑了一笑——這會疊翠看到她的笑總覺得不懷好意,不禁心下一懼,不由自主噤了聲,但聽牧碧微悠然說了下去:“而我的繼母卻是鄴都望族徐家之女,她進門時我才得兩歲,我長兄也不到五歲,最緊要的是,我祖母也是鄴都望族出身!”
疊翠聽得一頭霧水,正待說話,卻見牧碧微向自己森然一望,她下意識的避了開去,但聞牧碧微悠悠的道,“我生母病重之時,最擔心的就是我與兄長被繼母明裡捧着暗地裡踩着,而我祖母與繼母皆是一樣出身,一旦我繼母誕下了子嗣,連我兄長都未必能保嫡長子之地位——一面害了人一面得了賢名兒,可不是大家子最得心應手之事?聽我的乳母阿善說,當年我生母年幼時,我曾外祖母還活着,最愛與她講古,那起子世家望族裡的齷齪,我生母與阿善都記得深刻……”
她說到了這裡,慢悠悠的頓了一頓,隨即勾脣一笑,“是以我琴棋書畫都是平平,但若說到了後院的陰私勾當……”說到這裡,牧碧微不屑的望了疊翠一眼,隨手將那隻美人瓠向几上一拍,但聽咔嚓一聲,卻見瓠身已經露出十數條裂痕,她手一鬆,好好的一隻美人瓠頓時裂成了幾十塊摔落在几上!疊翠渾身一顫!
“跪上去吧。”牧碧微像是壓根就沒看見她目中漸漸的懼色一樣,一揚袖將碎瓷皆拂下了几案,指了指撒滿碎瓷的地面,輕描淡寫的吩咐,“就說你不仔細打碎了,擔心我責怪,收拾的時候一個不留神踩到裙襬,就磕了上去!”
疊翠在地上這麼點辰光已經覺得身下冰涼,如今再聽了牧碧微的話不可思議的叫道:“你真當自己是娘娘了麼?我雖無品級卻在冀闕伺候,就是左昭儀也不敢這樣擅自罰我!”她驚詫之極,連奴婢也不說了。
“哪裡是罰你?你自己不當心,我一會可還是要在陛下跟前替你求情的。”牧碧微卻和氣的笑着道,“到底是高祖皇帝親自監造的院子,這些陳設都是前朝古物,斷然沒有叫一個宮女不小心打碎了卻不罰的道理,只是我從小心就軟,最是見不得身邊人受苦,所以免不了要替你說話……”
疊翠尖叫起來:“你休想!”
話音未畢,腰間已經狠狠着了一下,疊翠吃痛俯下了身,卻發狠要去扯牧碧微的裙角,要將她也拖過來,只是她手才伸出,卻被牧碧微踩住,在堅硬冰冷的地磚上微微一碾——疊翠已經痛得求饒,卻聽牧碧微施施然笑道:“我自五歲起隨兄長習武,談不上多麼高明,不過尋常男子,單憑發上一支銀簪,殺上三五個倒也不成問題,你既然不願意跪,那麼換一個說辭……嗯,我想到了,就說你打碎了這美人瓠後怕被責罰,一急之下懸樑自盡如何?或者你不喜歡畏罪自殺這個名頭,我可以讓你在外面中庭裡不慎滑倒撞破了頭?”
牧碧微氣定神閒,疊翠卻聽得肝膽俱裂,她用力抽了幾下想將手從牧碧微的履底抽出來,然而牧碧微卻站得極穩,果然是習過武的模樣,疊翠到底只是尋常宮女,慣會欺軟,卻也怕硬,見勢不妙,趕緊軟了下來,哀聲道:“青衣恕罪,都是奴婢不長眼睛,怠慢了青衣,只求青衣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奴婢卑賤之人一般見識!想來外間水也燒得差不多了,且容奴婢替青衣擇了釵環衣裙,總不能爲了奴婢誤了青衣面聖罷?”
“你反應倒快。”牧碧微任憑她哀求,依舊穩穩的踩着她的手,笑着道,“只是這樣三言兩語就想在我這裡脫身還不夠,明着與你說了罷,我在這宮裡,雖然一是初來乍到,二是位份卑微,可那也只是對着貴人們而言,如你這樣的奴婢想踩到我頭上,開什麼玩笑?我那出身世家望族還是嫡出女郎的繼母,哄得我祖母開心,又生了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極得我父親敬重,就是如此,逢着我的事情也還得小心再三,那一位還能用一頂孝字來壓我呢,你這賤婢,倒是知趣,曉得我今兒是從綺蘭殿上過來的,存心送上門來與我發泄麼?”
她說話時,慢慢俯了身,疊翠正想着是否趁着這個機會推她一把跑出去,卻忽然覺得下頷上一涼,牧碧微興致盎然的拿兩根手指捏着她的臉強行板起,嘖嘖道:“我聽說陛下喜歡美人,看你年紀,進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又在冀闕服侍,未必沒有富貴的想法罷?只是這幾年都過去了,到底還只是個尋常宮女,早便該死了心,好生做事,以攢些兒體己好爲將來放出宮去做預備,卻還要這樣沒事找事,也幸虧遇見了我心軟,若是阿善陪着我進得宮來,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說着,牧碧微探手到她耳後鬢邊,抓了少許頭髮,狠狠一扯!疊翠又驚又怒又氣又痛,眼淚都掉了下來,感覺到牧碧微修得既尖又長的指甲復劃過自己頷下的肌膚,火辣辣的疼,她不敢太過掙扎,惟恐牧碧微的指甲當真傷了自己的臉,忍着怒氣與驚怕哽咽道:“奴婢自知有罪,任憑青衣吩咐,只求青衣念奴婢初犯,饒了奴婢這一回罷?”
“我自來不愛聽請罪的話。”牧碧微嘆息,“因爲每回聽到這樣的話,就意味着我不是吃了虧,就是有麻煩!”
她用力拍了拍疊翠的臉,“既然曉得我等會要面聖,你怎還要拖延?”
疊翠順着牧碧微冷冰冰的、毫無轉圜餘地的視線看去,卻見正是那隻青花美人瓠的碎瓷摔得最密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