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的隊伍到底浩浩蕩蕩的出了鄴都,皇家慣常狩獵的西極山的名字裡有個西字,卻是在鄴都之北,出城之後,見路邊行人漸少,牧碧微得了姬深的准許,挑簾望出去,卻見儀仗浩蕩,間或見到護道桑榆一閃而過,雖然道上墊了黃土又撒了清水,可因護駕的車馬蕭蕭,逶迤綿長,爲聖駕開道的前幾騎一過,後頭塵土頓起,這簾子一揭,便是一陣煙塵撲來,想趁機看風景卻是不能的。
看她失望的放下簾子,拿帕子擦着臉上塵土,臨行前被姬深召到帝輦伴駕的何氏便掩袖輕笑道:“微娘與妾身去年秋狩時一個樣呢,本想着平日裡都在宮中,難得出一次門,好奇着想看看外頭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的,不想望了出去除了飛鶴衛就是鄴城軍,壓根就看不到旁的。”
帝輦寬大,姬深這會卻是將頭枕在了何氏膝上,雙目微合,聞言睜開眼睛笑道:“朕記得幼年隨皇祖初次去西極山亦是如此,不過如今積雪才化,沿途也沒什麼風景可看,倒是那西極山有幾處景色不錯,若這回有空暇,朕帶你們去瞧瞧。”
“奴婢謝陛下!”牧碧微聽了眼睛一亮,忙挽起袖子,拈了一塊糕點殷勤的遞到了他脣邊,姬深張口連她指尖含住了一會纔將糕點嚥下,笑道:“朕還沒帶你去賞景,你就殷勤起來……錦娘你呢?”牧碧微聞言嗔了他一眼,何氏則拿帕子替姬深擦了嘴角,抿嘴笑道:“妾身怎敢落後——說到賞景,妾身倒是記得行宮東北那一處林子在秋日之時一片殷紅如血,望去真真是觸目驚心呢!妾身當初無意中走了進去,離開行宮時還特特過去親手拾了幾片葉子,就夾在瞭如今定興殿裡幾卷書裡做籤,聞着那味道倒彷彿能避蟲的。”
牧碧微露出好奇之色道:“娘娘,可是楓葉嗎?”
何氏和氣的道:“卻不像呢,本宮也不曉得是什麼。”
兩人便一起看向了姬深,姬深想了一想卻是不曾留意,何氏便笑着道:“陛下去年秋狩可是得了頭名的,那處林子雖然在妾身看來好看,卻不曾藏什麼獵物在裡頭,恐怕陛下沒有過去。”
姬深便揚聲吩咐輦外迴廊上站着的阮文儀去叫聶元生來詢問。
聶元生雖然官職不高,卻是近臣,所以一直在帝輦左右,聞姬深相召,便棄馬登輦,進來就被姬深免了禮,問道:“西極行宮東北那一處層林是什麼?”
“回陛下,臣彷彿記得是黃櫨。”聶元生想了一想道。
“黃櫨的確在秋日殷紅如血,卻非楓葉。”姬深點了點頭,道,“錦娘方纔想起來說那處林子好,要帶微娘去看,卻被問住那林子都是什麼樹,朕沒去過那裡,所以問一問你。”
聶元生道:“去年臣追一隻獐子到那附近看過,西極山下也就那麼一片黃櫨,秋日裡紅如血海,臣因此記住了。”
他雖然是近臣,但如今輦中有一妃一女官,也不好一直留着,所以姬深問完,聶元生便又告退了出去。
何氏就笑着彷彿無心道:“聶侍郎只遠遠看了一眼就曉得是黃櫨,倒是個細心人呢!”
姬深聽多了孫氏等人說聶元生的好話,他自己也一直覺得聶元生是極好的,所以也沒當回事,道:“這是自然。”
牧碧微卻思索着何氏折騰出這黃櫨林來是什麼意思?只是何氏意味深長的向自己笑了一笑,卻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膩着姬深撒嬌,討要姬深今年獵的皮子來。
因着皇家儀仗隆重,單是一頂出獵的帝輦,就猶如尋常的一間屋子大小,四面甚至建瞭望樓使健卒立其上以警戒,行程不免緩慢,一日不過前進三十餘里,如此第三日纔到了西極山下——若是單人快馬驅馳,其實也就是一日的路程。
到西極行宮已經是申初,雖然從鄴都到西極行宮一路都是新整過的官道,帝輦也平穩,可在裡頭拘了三日,牧碧微與何氏都有點吃不消,連姬深也露出了疲憊之色,行宮這邊留守宮侍之首雷監帶了人在宮門前接駕,見狀忙迎了人進去休憩。
姬深這回出狩,後宮除了牧碧微是以女官身份出來的,妃嬪一共帶了五人,何氏之外,還有嘉福宮的主位顏充華、昆德宮的戴世婦、安福宮路御女——原本姬深就定了這麼四個妃嬪,不想高太后到底勸說他將歐陽凝華也帶了出來。
牧碧微跟着姬深進了行宮正殿,服侍着姬深寬了衣,換上常服,雷監帶人捧進面巾與熱水,牧碧微絞了帕子替姬深擦拭過了,姬深甚覺疲憊,便吩咐晚膳推遲一個時辰,先小睡片刻。
如此晚膳一直到了戌時才擺上來,用過晚膳,姬深因爲這幾日都是何氏與牧碧微陪伴左右,就召了顏充華侍寢,卻叮囑不必牧碧微伺候,着她好生安置,養足了精神明日陪到獵場去——姬深是知道牧碧微習過些武藝的。
到了行宮中自己的住處,阿善早已收拾好了在等着,見她神色疲憊的進來,忙伺候她梳洗了,道:“奴婢跟雷監討了些粥菜,女郎可要再用些。”
“不必了,這幾日在帝輦裡待的我累得緊,好容易今兒晚上不必我伺候,先安置罷,還不曉得何氏這幾日忽然示好到底打的什麼主意?”牧碧微擺了擺手,和阿善說了幾句,便寬衣入帳,不多時就睡着了。
翌日,牧碧微雖然不太情願,卻也只得早早起了身,匆匆梳洗過了,到得正殿,卻見顏充華已經在伺候姬深更衣——她出身也不高,乃是庶民之女,據說是姬深微服出宮時看到的,使人打聽到了人家後就一紙詔書進了宮。
因爲原本只是坊間尋常長大的女郎,雖然美貌,但家中也沒想着要靠她攀個高枝,就這麼被召進宮,見識手段還比不得宮女出身的幾位妃嬪,明裡暗裡的吃了幾回虧後,顏氏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擊,就越發的乖巧恭順起來,是主位裡公認最懦弱的一個。
顏氏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所以雖然性情懦弱,這氣質添上去倒也不惹人討厭,反而有一種嬌弱在裡頭,雖然牧碧微也是嬌弱的美人,但顏氏那種小心翼翼、怯生生的嬌弱,卻與牧碧微嬌花臨風照水的柔弱不同,相比之下,究竟是後者更勝一籌。
見牧碧微進了殿,顏氏知她極得姬深寵愛,替姬深着衣的手就頓了一頓,彷彿想要讓給她來,只是牧碧微卻規規矩矩的站到了一邊,行禮後笑吟吟的看着,顏氏見狀,這才繼續替姬深系起了衣帶。
待顏氏服侍姬深穿好了衣袍,牧碧微才笑着道:“陛下這身袍服氣勢不凡。”
“今兒是頭一日,照例有好些場面要走,你們正可趁機養一養神。”姬深自幼受高祖皇帝寵愛,種種皇家禮儀都是熟極而流的,擡手正了正冠冕,溫言道,“若是心急也可以先尋錦娘去黃櫨林裡看看,只不過今春雪極大,不知道是否打掉了許多。”
狩獵的頭一次以祭祀典禮爲重,後宮和女眷們是不必非要參加的,故姬深有此一說。
春狩有好幾日,牧碧微雖然想趁這個機會與家人見面,但也不急這一時,樂得借這個機會休憩下,但嘴上還是嗔了一句:“奴婢最愛看陛下袞冕整齊的模樣,如今那黃櫨林看不看倒不打緊了。”
姬深心情甚好,便攜了她坐下,命顏氏陪着三人一起用膳。
膳畢,姬深去親自主持開獵的典禮,顏充華是個不愛說話的,姬深一走,便也帶着宮女回自己的住處。
牧碧微也想回去補一覺,卻不想何氏親自尋了來,滿面春風的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道:“恰好咱們現在去看一看那片黃櫨林子,不然開獵後你陪伴聖駕左右,怕是就沒機會了。”
“娘娘且慢一步。”牧碧微對她實在放不下心,就笑着道,“方纔陪陛下用膳,袖子帶了些油漬,且容奴婢去換身衣裙。”
何氏爽快道:“那本宮在這兒等你。”
“多謝娘娘了。”
回到自己住處,牧碧微匆匆說了經過,命阿善挑了件方便行動的丹色雜椐換了,又將宮中行走的絲履換了短靴,阿善也收拾利索了,兩人回到方纔之處,何氏仍舊等在了那裡,便起身出行。
何氏所說的黃櫨林在行宮東北,從行宮角門出去,卻是一條修葺過的青條長石鋪就的山徑,蜿蜒向上,兩旁是傲寒翠柏成列,因如今已是三月光景,雖然今春雪大,總也到了化雪之時,不遠處許多山鳥盤旋時停,羽毛鮮麗可愛,見此情景,一行人都不覺放緩了腳步。
因春狩定下來後,西極山的行宮一直到整個獵場都爲鄴城軍在外圍圍住,內裡是飛鶴衛,行宮左近可謂是戒備森嚴,都是再三查過並無隱患的,因此何氏也只帶了桃枝和桃葉兩人,三個都是尋常女子,牧碧微與阿善都有武藝在身,自然不憷她們有什麼計劃——這內圍的侍衛都是禁軍飛鶴衛擔任,乃直屬姬深,何氏進宮才一年,想要買通皇家禁衛,實在不太可能,而且縱然有什麼萬一,何氏如今正領先了牧碧微半步而行,若有什麼危險,牧碧微可不介意先抓了她做人質,諒何氏就算爲了何家,也不肯爲了替何海報仇把自己都搭進去。
所以她很放心的陪何氏沿山徑走着。
山徑幾折,卻見殘雪翠柏裡,忽然染進了一抹紅。
黃櫨經冬不凋,襯着尚未化盡的積雪,越發驚心動魄。
牧碧微不由站住了腳,讚歎道:“真是人間勝景!”
“進去了更美。”何氏也嘆道,“本宮雖然幾個月前已經見了一回,如今再看到依舊覺得目不接暇。”
說話間,兩人都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山徑是直入林中的。
進了林中,果然四面八方都是一片燒林之態,雖有積雪遮蔽,卻依舊無法壓制住那種如火如荼的勢頭。
暢步半晌,牧碧微雖然心中依舊存着警惕,但還是出聲感慨:“曾讀過‘豔杏燒林’之句,可看如今這一幕,才知道紅葉燎林的觸目驚心,比之春日杏花如海更入人心!”
“如今比本宮頭次見到已經減了五六分,秋日時纔是真正燎林燒山呢。”何氏抿嘴一笑,她意態悠閒,一點也不像是有什麼謀算。
如此兩人在林中游覽許久,算着時辰姬深也該回來了,這才心情閒適的折回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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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黃櫨樹在冬天會不會落葉,其實我不清楚……
如果是BUG……額,請大家自動換成是冬天也紅紅火火的某種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