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姬深看牧碧微進門時裝束與平素不同,不由眼睛一亮。
今兒牧碧微卻換了一身胡服,正是那日姬深所賜不足、命華羅殿補上的紺青對鵝錦所裁,翻領、收腰、窄袖,盡顯身段玲瓏,行動亦是極爲方便,她足下踏着一雙快靴,烏黑的長髮綰成了一個單螺,如步搖、絹花等易墜之物都摘了去,只斜插了兩支金簪。
只是那兩隻金簪都是極爲精巧,其中一種更是看着彷彿赤金鑄成,實則爲抽得極細的金絲織於玉簪之體上,在簪尾再編成重瓣牡丹之形,牡丹花蕊處,還露出些許玉身,晶瑩光輝與金絲相映,甚是華美,雖然飾物簡單,憑這一支簪子也無人能小覷了去。
她笑吟吟的到了姬深跟前,卻未行斂衽之禮,而是學男子拱手道:“奴婢頭次下場,若無所獲,還望陛下寬恕!”
姬深正由何氏伺候着更衣,打量她幾眼,不由笑道:“朕可還未試過微娘騎術,你雖懂些借力竅門,然狩獵卻更考驗弓馬,你可拉得開幾石的弓?”
“奴婢在家中卻沒練過那弓箭,只是昨兒個容華娘娘說陛下會帶奴婢下場,陛下可沒說不,奴婢想着左右陛下英明神武,聞說歷來就是這狩獵的頭名,也不缺奴婢錦上添花,因此斗膽想請隨行。”牧碧微嬌嗔着道,她這麼說卻是因爲狩獵之時奴僕獵到的獵物也是歸主人所有、算主人的收穫的,姬深本身好狩,騎射也確實出色,身邊近衛哪個不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何況也沒人敢比他獵的更多,的確無需牧碧微弓馬出色。
“正因爲朕騎射強於衆人,微娘既隨朕上場,若是太差,豈不是叫朕面上無光?”姬深見她狡辯,目中含笑,故意爲難道。
牧碧微聞言,露出一絲難色,卻沒有繼續求他,而是很可憐的看向了旁邊仔細替姬深整着衣襟的何氏:“容華娘娘……”
“陛下快快準了牧青衣罷,去年秋狩,陛下不是還感慨說妾身不諳騎術,膽子又小,不能陪陛下馳騁場上嗎?妾身想着今年宮裡好容易進了個會武的青衣,正好可以叫陛下一償心願,妾身還想打青衣獵物的主意呢!”何氏手一頓,隨即甜甜的接道。
姬深本就只是調侃一句,如今見何氏邊說邊撒嬌,自然一口準了。
牧碧微露出分明的喜色,拍手道:“容華娘娘且放心,奴婢這回獵到的頭一隻獵物自然要進與陛下的,這第二隻若容華娘娘不嫌棄,大可以拿走!”
“那本宮可要祈禱上天,保佑青衣上場旗開得勝了。”何氏轉過頭來,和氣的笑了笑。
“說起來奴婢不明白呢,騎馬其實也沒多難,容華娘娘去年過來怎沒學騎術?”牧碧微彷彿好奇的問道,她雖然是故意作出好奇之色,心裡卻的確有些奇怪,何氏爭寵之心極爲強烈,何況去年秋狩的時候,孫貴嬪還沒有懷孕,定然也是隨駕來了,姬深未必有功夫時常召見何氏,以她的爲人,豈能甘心因在閨閣時未學騎術,終日只能如尋常妃嬪一樣守在了行宮裡?
而且看何氏身姿曼妙,聞說也是個能歌擅舞的主兒,既然習過舞,身法自然比之常人要輕柔敏捷,行宮這邊好馬應有盡有,且多被馴服過的良駒,看何氏性情聰慧,怎一個秋狩下來至今都沒能學會這個?
聞言何氏面色果然一僵,姬深卻笑道:“去年朕親自教導錦娘騎乘,不想錦娘單獨騎乘時馳騁太過盡興,差點摔下了山崖,因此受了驚,後來幾日都不肯靠近馬廄,不想幾個月都過去了,錦娘還是不敢再登鞍繮。”
“陛下……”聞言何氏立刻嗔了他一眼,柔聲笑道,“妾身膽子小,那麼一嚇怕是今年秋狩都不敢騎馬了,只是陛下在這兒說給牧青衣聽,若青衣心裡也存了擔憂摔着了可怎麼辦?”
不等姬深回答,牧碧微卻已經笑吟吟的道:“容華娘娘放心便是,奴婢幼時頑劣,跟着大兄苦練過騎術,不瞞陛下與娘娘,十歲之前,大兄的騎術可還不及奴婢呢,雖然及笄後祖母管得緊,不許奴婢再胡鬧,因此荒廢了些,可陪陛下狩獵卻是無誤的。”
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盤算着一會分給自己的馬得好好看看……只是那些馬都是內司負責,內司如今大體還是在高太后的控制之下的,何況這回主持春狩的乃是宣寧長公主之駙馬,昨日已經有了踏雪那麼一出,今兒再出個姬深貼身女官出事,就算不能直接怪到樓萬古身上,到底是春狩裡發生的意外,樓萬古面上定然無光。
而高太后長女夭折,宣寧長公主是其唯一愛女,高太后素來對女兒寵愛無比,跟着對樓萬古也是極爲看顧的,只是當初姬深才登基的時候,爲着方丹顏一事,姐弟反目,連樓萬古也受了牽累,被冷落數年,這回還是得了聶元生的進言,才得了一個正經點的差事——樓家雖然是世家之一,但一向低調,論實力其實也不及曲、高,如今族中也不過兩個爵位,分別是樓萬古之曾祖樓師法受高祖皇帝封爲彭城郡公,至樓萬古卻已經降到了縣伯,因爲樓萬古尚了長公主,所以睿宗時,特別找了個藉口提了他一級,爲縣侯。
除了樓萬古外,另一爵位卻是因爲當初睿宗與濟渠王爭儲,樓家站位站的早,睿宗登基後,封了樓萬古的叔父樓墾一個縣公。
說起來一族兩爵,又有一個駙馬,在鄴都也算榮耀不衰了,畢竟本朝高祖皇帝重視國器,實職、爵位之授都是慎重無比,然而姬深年輕,樓家雖然有兩個爵位,因先前姬深和宣寧長公主的齷齪,登基以來,雖然政事多從左右二相,但對樓家的提拔任用卻每每被姬深故意駁下去。
左右二相到底也都是世家出身,雖然自認爲公正,然而樓家也沒有什麼驚才絕豔之人,被姬深駁了,正好給自己家後輩一個機會,所以這幾年樓家聲勢到底弱了許多,若不是高太后心疼女兒,怕是更要不濟了。
所以這回宣寧長公主與姬深和解,雖然樓萬古把事辦砸了也未必會受罰,但究竟丟臉,高太后執掌內司又怎麼肯看着何氏爲了對付牧碧微這樣砸自己女兒女婿的面子?
她將心思藏下,又陪着姬深用了膳,到底沒找到機會說帶阿善一起去,只得出行宮時與阿善打個眼色,阿善略一點頭,徑自回去了。
因開獵的儀式昨日已經舉行過,今日行宮前的儀仗就簡單許多,隨行的臣子雖然不在行宮裡住,但行宮左近卻也建了些宅子,按着品級距離行宮的遠近安置下去,當然如聶元生這等近臣,雖然品級不高,但都是安排在左近的。
樑承魏制,魏時君臣私下裡都是不太拘禮的,樑朝亦然,到了狩獵時更是鬆散,羣臣連請安也不必,除非姬深興致來了要召他們一起出發,否則在整個春狩中,都是各自出獵,各自回到住處,一直到春狩結束數點獵物,纔會再次召聚羣臣,點清獵物發下說好的封賞。
這時候聶元生並姬深近衛都已經在階下等着了,見到姬深出來,也不下馬,只在馬上拱手爲禮,這一行人領頭的一匹馬上卻是空着的,牧碧微見那馬通體漆黑,四蹄上各有一簇白毛,知道多半就是踏雪了,見它昨日才拉過肚子,叫姬深中途折回,今日竟又神駿非凡、精神奕奕,心想昨日莫非真是個意外?若是下了藥,怎好的這樣快。
姬深昨日並沒有特別說要帶牧碧微同入獵場,不過行宮裡囤積了好些駿馬,雷監早上請安時看到牧碧微一身裝束,當下就命人去牽了一匹性格溫馴的黃膘馬來,牧碧微抿嘴一笑,狀似天真的問姬深道:“陛下,此馬如何?”
“此馬性情溫馴,腳力悠長,微娘乘之正好。”姬深其實也沒見過牧碧微的騎術,但看牧碧微的模樣嬌怯怯的,雖然曾見過她出手格開自己,然在自幼有名師苦心教導的姬深看來也不過會些粗淺的卸力技巧,所以並沒把她的武藝放在心上,見雷監挑了這匹黃膘馬來倒覺得恰好合適。
不想牧碧微卻只是要了他這句話,聞言嫣然笑道:“既然陛下說好,那這匹馬定然是好的。”
姬深不覺失笑:“莫非你聽了踏雪的神駿,也想要匹差不多的?這可有些難,御廄裡所謂的良駒多的是,但踏雪卻是從那些良駒裡萬中挑一出來的。”
“奴婢怎麼敢肖想踏雪?只不過想着陛下昨兒因踏雪不適,所以早早轉回,奴婢想着踏雪神駿,這一夜光景就好了,今日陛下定要盡興才肯回去,奴婢隨侍陛下左右,豈有先回的道理?”牧碧微盈盈道,“而方纔那匹馬看着是溫馴呢,可奴婢卻怕它腳力不夠長,到時候奴婢有心侍奉陛下左右,也怕馬力未足,豈不是不美?”
雷監在旁笑道:“牧青衣請放心,這匹黃膘馬性.子好不說,腳力卻也不弱,在獵場馳騁一日,定然足夠。”
“多謝雷監說明。”牧碧微朝他笑了一笑,見姬深已經踩着阮文儀的背翻身上馬,她身爲青衣,乃末等女官,雖然姬深說了與她賢人待遇,可阿善沒到這裡來,卻沒人給她作凳上馬,只是牧碧微雖然在姬深跟前誇了些口,倒也的確有些能耐。
她執了繮繩,踩住馬鐙,腰間一用力,便身姿妙曼的落在鞍上,姬深看到,不覺讚了一聲,牧碧微上得馬來,卻想到了一物,嗔道:“陛下,奴婢可要再求一副弓箭!”
底下雷監以爲她只是跟着姬深出獵,他也是看牧碧微嬌怯怯弱柳扶風的模樣,不想她居然還懂射獵,當下忙告了罪,吩咐伶俐的小內侍折回行宮裡去取——好在前魏風氣開放,女郎精通弓馬並不少見,到了本朝,開國時候高祖後宮裡也很有幾個在戰亂裡敢於執弓帶劍幫着殺敵的妃嬪,譬如濟渠王的生母龐貴妃,雖然濟渠王是高祖大佔上風後出身的,但龐貴妃卻有敢於冒着箭石陪高祖登上城頭巡視的經歷,所以雖然本朝因前魏覆滅後十幾年戰亂,使駿馬大肆減少,鄴都左近的踏青遊春之地也被戰火毀壞許多,開國時仕女們便鮮少能夠弄到馬匹出遊——有馬匹那會也尋不到合適的遊地。
定鼎三十餘年來,景緻陸續恢復,馬匹也有了多餘,奈何南齊奢靡的風氣傳來,鄴都這近十年來風行的卻是雕玉鏤香車,認爲騎馬不夠高貴,所以世家望族裡頭,哪怕是武將之家,懂得騎術的女郎也不多,以至於姬深出獵,居然隨行妃嬪並無能陪同上場者,不過龐貴妃未曾被廢前,極得高祖寵愛,因此每回狩獵都會帶上她,這行宮裡倒是收藏了幾張專供女子使用的雕弓。
雷監打點這行宮還算用心,小內侍費了些功夫到底在姬深不耐煩前翻了出來。
牧碧微接了弓箭在手,知道姬深昨日未曾盡興,這會也不敢叫他再多等,不及細看就示意可以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