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樑之都鄴城爲前魏遺都,牧家在前魏時便因軍功崛起,深受歷代魏帝信任,在魏神武帝時,柔然與中原之間的三道雄關皆由牧家鎮守,然神武帝享壽不永,未至而立旋崩,神武帝駕崩前擔心幼子稚女無人護持,詔令牧家衆將領精銳回鄴都扶持其子登基。
孰知牧家之人才到半途,卻接到急報——柔然星夜來襲,飛取蒼莽關、兵困扼雲關,先鋒直指中原最後一道屏障雪藍關!牧家家主大驚失色,短暫的商議後,決定讓長房長子牧馳與其子牧尋率三千人繼續趕往鄴都扶持幼帝,餘者急馳回援。
——援軍趕回雪藍關時,扼雲關已搖搖欲墜,因牧家爲勉勵軍心,家眷皆居扼雲關中,逢此之時,牧家一面向最近的巴夷城求助,一面星夜馳援扼雲關,卻不想反遭伏擊,幾乎死傷殆盡!
而繼續趕往鄴都的三千牧家軍抵達前一晚,卻先接到了神武帝唯一幼子暴斃的消息,皇室隨後爲爭位大亂,牧馳父子憂心家人與守土之責,見皇室暫時難決出皇位人選,決定先行回援,臨行前,牧尋忽染時疫,只得暫留鄴都養病。
牧馳領三千精銳回援,恰恰趕上了柔然裹脅扼雲關中牧氏家眷並平民猛攻雪藍關,牧馳親手射殺妻母表決心,三千人戰死關下,方等到了巴夷援軍!
從此前朝太史贊以四代鎮三關、丹心照史卷的牧家僅剩牧尋一人,便是牧碧微的祖父。
本朝高祖皇帝本是前魏丞相,與牧家也算世交,高祖建立北樑後,對牧尋頗爲照拂,不但爲他聘了鄴都世家之女沈氏爲妻,在牧尋因病早逝後,特特詔令其子牧齊入宮爲睿宗伴讀,以彰牧家忠烈。
因此牧家雖然連着兩代單傳,卻素來家聲清正,尤其牧齊深受睿宗寵信,卻不慕鄴都繁華,在長子牧碧川尚在襁褓時,便自請繼先人之靈,繼續出守雪藍關,數年方能回都一次,更是贏得朝野上下贊聲一片。
否則當初牧碧微的生母、半年前去世的尚書令閔如蓋愛女閔氏去後,牧齊也娶不到鄴都望族徐氏嫡女爲續絃。
憑心而論,徐氏作爲一個繼母並不壞,自進門以來,待元配閔氏所出的牧碧川、牧碧微一直都是上着心的,到底世家之女,若是做續絃虧待了前頭的嫡子嫡女,上面沈太君看着不說,傳了出去,徐家也跟着丟臉,徐家是因爲當年支持濟渠王與睿宗爭位才落敗的,如今的太寧帝可是睿宗之子,從睿宗繼位起,徐家這些年來一直做低伏小的約束着子弟,以免給政敵抓到什麼把柄,從而徹底衰微。
況且徐氏才進門時,閔如蓋尚未過世,對自己女兒所留的一雙子女也是時常要接到閔府去小住的,如今牧家出了這樣的事,爲家族計,牧碧微便是徐氏親生,也未必能夠脫身。
只是後母究竟不比生母,平常就隔閡了一層,如今又是徐氏親自出面來說了此事,想到今上那重色輕德的名聲,一直進到了宮中,牧碧微心口那份氣憤怨懟仍是難平。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牧碧微的思緒被打斷,便聽車外內侍壓了嗓子道:“牧家娘子,前面是左昭儀並孫貴嬪的輦駕,還請娘子下車恭迎。”
太寧帝十三登基,三年國孝是前年才結束的,國孝才過,高太后便下旨採選,以延續帝脈,結果頭一回採選留了十數位美貌官家少女,太寧帝兀自覺得不滿足,隔了一年竟又親自下旨再選了一回,也因此,這位新帝落下了一個重色輕德的名聲,且傳說他極爲喜新厭舊,如今宮裡面資歷最老的也不過是兩年前進宮,倒已經有徹底失了寵足足一年多不曾見過他的了……
如今宮裡沒有皇后,便以左昭儀曲氏爲尊,但傳聞宮妃之中最得寵的卻是三夫人之一的貴嬪孫氏,沒想到自己才進後宮,還未見到太寧帝,倒先遇見了這兩位,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巧合?
牧碧微聽了內侍的話,忙從被揭起的車簾裡下了馬車,卻見寬敞的宮道上,不知何時揚起了雪花,遠處兩列宮娥簇擁着兩駕華麗的輦車正自浩蕩而來,牧碧微掃了一眼,發覺兩輦居然是並頭齊行,不覺抿了抿嘴——樑承魏制,後宮之中左右昭儀僅次於皇后,位同左右丞相,貴嬪卻是比左昭儀要低一等的,況且在宮外時她就聽身有誥命、逢着年節都要進宮慶賀的祖母沈太君提過,因太寧沒有立後,所以如今宮務都被高太后下旨,讓左昭儀打理——這曲氏雖無皇后之尊,卻司皇后之事,足見在後宮中的地位,然如今孫貴嬪居然公然與之並行,若非這兩人情同姊妹,曲氏特特擡舉了孫氏,那麼就是恰好相反了。
步輦行得極慢,按着規矩,牧碧微從遙望見曲、孫的儀駕便下了馬車在路旁跪倒等候,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牧碧微已經感覺到了膝下的雪水融化之後滲進了衣袍之內,眼角才瞥見了打頭宮娥的裙角拂過了她面前,一個年長宮人站住了腳喝問道:“顧長福,這女郎是誰?如何會在此處?”
“回居中使的話,這位是牧家女郎,陛下昨兒下詔讓她進宮來覲見的,因而會在此處。”那接牧碧微進宮來的內侍恭敬回道。
卻聽那居中使噫了一聲:“是麼?她要去覲見陛下?那你可帶錯了路,陛下如今可不在冀闕宮那邊,而是在平樂宮綺蘭殿,你走這邊可是差了。”
顧長福似吃了一驚,愣了一下才道:“原來如此,多謝居中使了!”
“無妨,方纔遠遠看到這女郎跪迎在地,貴嬪娘娘便說多半是你還以爲陛下如今尚在冀闕宮呢。”那居中使話語之中似帶了笑意,顧長福連連道謝,牧碧微默不作聲的跪着,半晌方聽一個女子平靜的吩咐:“起來吧,既有詔命,顧長福且帶了人去。”
那聲音平穩安靜,自有一種使人信服的氣度。
“多謝娘娘。”牧碧微不敢隨意擡頭,眼角里只見一駕步輦從身前過去,也不知道是左昭儀還是孫貴嬪,便含糊的謝了,因是殘冬未盡的時候,步輦四面都圍了厚厚的屏障遮風,卻是再無聲音傳出。
待兩行人都走的遠了,顧長福才扶了牧碧微起來,眼神古怪,道:“牧家娘子,咱家這便送你去綺蘭殿。”
“敢問公公,這綺蘭殿是……”牧碧微見他神情,心知其中定然有異,見左右無人,忙將出門前徐氏準備的荷包取了一個,塞進他袖中,小聲問道。
顧長福倒也不爲難,苦笑着道:“若是旁人家的娘子,在綺蘭殿見駕倒是無妨,但牧家娘子你……這綺蘭殿如今住着的,恰是何容華!”
牧碧微頓時臉色微變!
若非因爲何容華的緣故,雖然牧家如今不比睿宗之時,閔如蓋也已故去,但何家往上數上四代,在前魏的時候還是低賤的商賈,趁着改朝換代脫了商籍,後面又因緣際會做了些小官小吏,皆是花了錢捐來,在鄴都世家裡面十分的看不上,卻趕着太寧帝這麼一位重色輕德的新君,出孝才兩年,竟就採選了兩次,何家這一代的一位嫡女自小生得美貌非凡,原本就是想方設法的教導着琴棋書畫,務必要高嫁的,先前高太后親自下旨充實後宮那一回,因母孝未滿恰是錯過,本使何家上下扼腕不已,太寧帝又加了一回,何家上下額手稱慶,果然採選中何氏姿容壓倒衆家女郎,太寧帝見之心喜,當場便冊了世婦之位,半年前又進了容華,連帶着何家如今在鄴都也是聲名漸起,竟堪堪壓得家聲清正、素爲鄴都世家所重的牧家也不得不走上了獻女進宮這條路。
——聽內侍顧長福與方纔那位居中使的對答,顯然太寧帝原本是打算在自己所居的冀闕宮召見牧碧微的,君上這般公然召見未經採選的臣子之女,卻不經過太后或代領皇后之位的左昭儀,這已經不合禮了,可這會太寧帝到了綺蘭殿的消息卻讓牧碧微的心沉了下去,難道何容華盛寵至此,太寧帝卻是被她重新說動,後悔了?
這可不成!
牧碧微此刻心中塊壘未曾全去,究竟還有幾分怨懟,然她也不是分不出來輕重,若是這會還在家裡倒也罷了,今兒人都進了宮了,宮裡宮外豈能沒有風聲?若是不能夠留下來,就算牧家肯繼續把她接回去,牧家完了,她也落不了好,即使牧家沒倒,這會這樣進了宮——回去也是個終身不嫁的下場!
再說……自己的父親並嫡親兄長……
重新坐上馬車的牧碧微,暗暗咬了咬牙。
不論何容華在綺蘭殿裡預備了什麼陣仗,今日她一定要讓太寧帝覷中了自己,開口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