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歌拿着美人錘,輕輕的替牧碧微捶着腿,殿裡燒着地龍,雖然外頭北風呼號、飛雪連綿,裡頭卻是溫暖如春,不遠處的長案上,幾盆水仙噴香吐芳,混合着鎏金仙鶴銜芝香爐裡嫋嫋的婆羅香,殿角銅壺滴漏,一片寂靜中,顯得辰光格外悠長。
她捶着捶着,心思漸漸卻飄開了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美人錘啪嗒一聲落地,纔將她驚醒,卻見牧碧微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自己卻因走神鬆握了美人錘,被她起身時的裙裾垂下拂到一把,這才失手掉落。
見牧碧微正單手托腮,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素歌吃了一驚,趕緊跪下請罪:“奴婢分心了。”
“起來吧。”戴氏、焦氏正式得綬寶冊、居正殿等事,是前日才完成的,西平公主也另擇了一位黃女史教導,牧碧微如今也從親自教導西平公主裡脫開身來,這幾日只一心一意的調養身子,心情卻是不錯,加上素歌是挽襟的遠房表妹,她性.子活潑又知道分寸,牧碧微平常也是很喜歡她的,這會就和顏悅色道,“在想什麼呢?沒捶幾下就走了神?”
素歌尷尬的笑了,先謝了恩,才解釋道:“奴婢在想前幾日的事情。”
“前幾日哪件事?”牧碧微來了興趣,問道。
“就是那徐女史的事兒。”素歌見牧碧微似乎心情極好,心頭微微一動,挽字輩的四個大宮女裡,除了年紀最小的挽衣和素字輩的宮女年紀差不多外,只有出身內司、最年長的挽裳是預備一輩子留在宮裡做嬤嬤的,其他人如挽袂、包括她的表姐挽襟,也都是到了年紀就要出宮嫁人,而挽衣則一向管着廚房,對於牧碧微的近身之事卻不常做了。
如今挽袂已經二十一歲,挽襟亦然,再過四年光景,她們就是要出宮了,到那時候大宮女裡出缺,照例是從二等宮女裡補進去,素歌自然是有心思的,但她素知牧碧微與阿善都是心思縝密之人,若不是伶俐善解人意的,這位主子未必看得上。
此刻見引起了牧碧微的好奇,就定意要顯示一番,便大着膽子道:“娘娘既然不喜徐家,可徐女史既然與前朝濟渠王有關,爲何不借此機會鬧出來,多少也能使得徐家沒臉?”
牧碧微聽了,就笑了笑,道:“還有呢?”
“雖然如今的繼夫人也姓徐,可徐家出了事,總不能把牧家也拖下水罷?何況誰不知道牧家向來就得先帝信任的。”素歌依着自己的揣測道,“並且娘娘從前也說過,陛下是打算重用牧令的,在這種情況下,徐家若是坐大反而對牧令不好。”
牧碧微邊聽邊點頭,素歌正心頭喜悅時,卻聽牧碧微點評道:“有想法是好事,也記得本宮平日裡所言,只是到底缺乏經驗,也死板了些。”
素歌頓時如同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抿了抿嘴不敢說話了。
這會旁邊另外伺候的人是挽袂與挽裳,並素絲,素絲見素歌都噤了聲,自然也不敢說話了,而挽袂因與挽襟交好,對素歌也護着些,見狀就圓場道:“娘娘既然說素歌有想法是好事,何不借此提點她一二?也好叫她知道自己死板在了什麼地方。”
牧碧微笑着道:“你告訴她。”
挽袂忙應了一聲是,這才轉對一頭霧水的素歌嗔道:“你忘記安平王了?”
素歌一呆,挽袂掩嘴笑道:“那安平王靠着救駕之功,如今陛下感動之下,已經決定待他傷一好,就由他出任左相之位,總理朝政,而右相爲宣寧駙馬——就算駙馬這會辭了位,牧令做了右相,到底不及左相呢!從來左右二相,都是左相爲主,右相爲輔,那一個輔到底是輔還是隻能旁觀,無非看左相罷了,你說安平王豁出去差點連命都不要,才把咱們陛下感動得給了他這左相之位,誰還指望能從他手裡分個一星半點的權?”
“所以如今安平王堵了牧令之路,徐家若是再被搖動,那麼牧令就越發的勢力單薄了?”素歌到底不笨,立刻反應了過來,滿面慚愧的對牧碧微道,“奴婢自以爲聰慧,卻不想如此糊塗。”
“你平常只會說些笑話,本宮還道你是個心思不多的,不想竟也不是沒想法。”牧碧微卻讚許道,“只不過你平時又不關心這些,本宮只當你小姑娘家家的不喜歡聽這些東西,也沒留意,能夠自己想着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很好,如今想錯了也不打緊,不是有人告訴你了麼?”
聽她話裡的意思非但沒有責怪自己,反而還是讚許,素歌頓時轉慚爲喜,歡喜道:“奴婢愚鈍,謝娘娘激勵!”
牧碧微又對侍者們道:“不過挽袂卻也沒說到點子上——當然,這不能怪你。”
挽袂頓時也紅了臉,就聽牧碧微語帶狡黠道,“本宮沒有拿徐姍姍去對付徐家,最重要的不是阿爹他如今需要徐傢什麼幫助!而是因爲徐姍姍當年進宮之後,她的父親不久便身死,這中間到底有沒有關係本宮也不知道!”
“啊?!”挽袂、挽裳、素歌與素絲聞言都愣住了。
牧碧微見狀,又好氣又好笑,輕輕啐道:“那徐姍姍進宮時,本宮纔多大?何況這樣隱秘的事情,本宮哪裡會知道?”
素絲最是單純,便傻傻問道:“那娘娘爲什麼和那徐女史說……”
“本宮只不過想着徐姍姍乃是被家族趕出,她當年因與曲家郎君過不下去,憤然之下,不顧家族當時景況就自己做出了和離,可見性情剛烈倔強,想來才進宮沒多久,是不可能因此與家中和解的,所以她父親去世,她在宮中不便出入——能知道些什麼?”牧碧微笑着道,“所以本宮不過是拿着她進宮沒多久,她父親就去世,順口多說了幾句罷了,至於她想着想着就吐血,本宮只能說……她想多了!”
衆侍皆是一陣無語,素歌就問:“那麼依娘娘看,徐女史的父親身死的那樣巧合……”
“也不算很巧合,那一個人當時年紀也大了,生老病死自古有之。”牧碧微不以爲然道,“何況徐姍姍一向受他寵愛,因着父女鬥氣一怒之下託侄女進了宮,做了女官,這可是一輩子都沒法再嫁了,若她父親當真喜歡她,豈能不爲此感到痛心?由此落下心病去世也未必沒可能……本宮只是覺得往濟渠王之事上扯的話,能夠叫她更加難過罷了!”
素歌也是無語,素絲倒是好奇的問:“可是娘娘怎麼知道徐女史從進宮之後是從來沒見過先帝的呢?”
聽了她的話,衆侍也都望住了牧碧微。
牧碧微笑着道:“這有什麼難的?一來徐家力保濟渠王,先帝恨之入骨!連先帝從封王時的侍妾徐氏,都是一直被冷落,追封也纔是世婦呢!二來你們也看到了,徐姍姍號稱才女,氣度還好,畢竟是大家子裡出來的,可容貌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她要是生得美貌若花,想必先帝閒下來或許念着才貌雙全這一點上還有興趣一見呢,可要是那樣,我想她也未必就要從曲家自求離去了……既是所厭惡的臣子之女,又不美貌,你們說先帝日理萬機,哪來這個功夫要見她?既然先帝不主動提,按着當年那位徐世婦受的冷落,誰會讓她沒事到先帝跟前去晃?別說先帝,就是其他人,衝着她徐家嫡女的身份,誰不擔心與她來往會被懷疑與濟渠王餘孽有什麼勾結?”
這番話說得衆人都是心悅誠服。
挽袂卻忽然一擊掌,懊惱道:“奴婢想起來了,娘娘那日說得徐女史吐血而去,就提過這會料理她就是爲了好讓外頭揣測徐家女郎的教養……如此也算是給了徐家顏色看了,是也不是?”
牧碧微笑着道:“那日徐姍姍不識擡舉,本宮爲了叫她心裡難受說了好些話,本宮這會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只不過,徐家嫡女出身的徐姍姍,早年在曲家爲婦時自求而去,進了宮又怠慢陛下皇長女,想來徐家出了這麼個女郎,雖然是時隔多年使人想起來,徐家想來聽着也不痛快吧?”
她慢悠悠的說道,“他們不痛快,本宮啊就痛快了!”
衆侍都笑:“那麼奴婢們倒是樂意徐家加倍的不痛快,如此娘娘心情好了,咱們也跟着開心呢!”
正說笑間,陪在西平那邊的素繡過來稟告道:“黃女史求見娘娘。”
“嗯,算着時辰,這會也到了玉桐自己練習的時候了。”牧碧微看了眼屋角的銅漏,笑着道,“請女史進來罷。”
對於這個仔細挑選又反覆調查才定下來的女史,牧碧微倒是比較客氣的。
當然,黃女史對她只有更恭敬惶恐的份。
不久後進來的黃女史年紀比徐姍姍要長些,看着總也有半百年紀了,挽得一絲不苟的反綰髻中可見幾絲銀白,橫簪着一支紅珊瑚攢芙蓉花小簪,並一支珍珠步搖,面上略施脂粉,貼了梅花鈿,略點笑靨,穿着一件厚緞羣青繡三簇竹葉紋的對襟窄袖宮裝,腰上一根絞金絲繡藤蘿嵌珍珠的腰帶卻是當日西平公主拜師時,牧碧微代西平給的拜師禮之一,下面是一條薑黃的及地長裙,裙襬上繡着幾朵振翅欲飛的蝴蝶。
黃女史年輕時候應該是很清秀的,很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味道,她是中年喪子,膝下無孫,不想在夫家受人白眼,靠着少女時代一手書畫在鄴都閨閣裡小有名氣,且爲人謹慎也算有賢名,就設法進了宮,安安心心的做着女史——說起來還教導過同昌公主。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上一個學生同昌公主在先帝在時與先帝駕崩後景遇迥然,黃女史的爲人非常的謹慎,在教導西平時尤其如此,基本上是能說一個字,絕不說一句話,能不說的,儘量不提,牧碧微嘗在屏風後試聽,也不禁覺得黃女史實在是過於小心了。
只不過宮中如今女史和女書加在一起,也不過七八位,其中徐女史徐姍姍,因爲“怠慢”西平公主,被牧碧微告到姬深跟前,如今已經賜鴆去陪唐氏說話了,這會女史就剩了四位,被聘到了祈年殿的楊女史,面前的黃女史,還有兩位曲女史、崔女史,都是大族旁支,牧碧微因爲徐氏的緣故,對世家出來的人,無論是主支分支,總有些看不過眼,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定了這黃女史。
畢竟宮中女史雖然也是通曉詩書的,但默認裡,女史更擅長禮儀,倒是女書更有才藝上的要求,皇家教女,當然是禮儀爲上,所以女史地位略高於女書——一般來說,讓公主跟隨女史學習是必須的,若是不跟着女書,問題倒也不是很大。
牧碧微選這黃女史,除了看中她是大族之婦而不是大族之女外,就是知道她丹青之道很是不錯,書法亦佳,心想自己這兩件都不成,親自給西平公主開蒙總覺得虧欠了西平,所以不如叫黃女史補上。
這會見黃女史來了,就拿出當年沈太君和牧家西席客套時的笑容來,和藹的免了禮,請黃女史坐了,問起西平的進度,黃女史說話之前總要三思,這會也不例外,思索了數息,方謹慎道:“回宣徽娘娘的話,殿下是極聰明的,之前娘娘親自開蒙,也有了些基礎,如今妾身到來不久,才堪堪摸清了殿下的底子,妾身覺着開蒙之際,不宜過多分心,是以打算先讓殿下繼續習字,待明年開春,池上小荷綻放,如此也有了取景的地方,再教導殿下丹青,不知娘娘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