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如今已經被聶元生差不多說服了,在他想來,聶元生即使收取了妃嬪給予的好處,但一來並不曾如廣陵王所言,是拿出去當了,而是好生收存起來預備歸還,二來在自己詢問時,聶元生也是毫不遲疑的回答了,顯然並無遮掩之意,那麼廣陵王先前所言卻是太過嚴重了些。
此刻就笑着道:“哦?”
“臣之所以得了各位娘娘賞賜,卻沒有件件告訴陛下,卻是不忍陛下分心。”聶元生侃侃而談道,“先前,右昭儀賜臣一枚珍珠入藥,臣豈不是立刻稟告了陛下?然其後,右昭儀再賜綾羅等物,臣皆未告訴陛下,這是爲何?莫非臣以爲臣不說,陛下就不會知道,因此可以瞞下這些東西麼?且不說右昭儀召見臣乃是光明正大之事,衆侍在側,可謂是衆目睽睽!只說右昭儀身在宮闈,行事見人,如何能夠瞞得過陛下?”
姬深聽到此處,不覺微微點頭,心裡就生出對廣陵王的些微怨意來——他向聶元生只問了後者收取妃嬪好處一件事,但廣陵王着重說的可不是聶元生貪賄——畢竟廣陵王身爲先帝之子,眼界放在那裡,也知道姬深的秉性,若只上稟聶元生貪污,就是查出來鐵證,姬深也會不以爲然,說不定替聶元生遮掩了,還會再貼心的賜聶元生一筆金帛……
因此廣陵王告發聶元生貪污,卻只是爲了提醒姬深,聶元生與宮妃接觸過多,恐怕生出不才之事,這纔是姬深會重視的地方,只不過聶元生如今提也沒提方纔廣陵王與姬深密談之事,一句“如何能夠瞞得過陛下”,卻叫姬深覺得正該如此——自己就算在朝野落了一個重色輕德的風評,但日日住在了這宮裡頭,莫非連宮闈裡的事情都不知不掌?這又算什麼英明神武?!
廣陵王的那番話,看似在說聶元生,分明就是在藐視朕的能力嘛!
姬深頓時就對這個二兄怨上了幾分,這麼一怨,對廣陵王的話卻更加懷疑了起來,只是此刻聶元生還在繼續說下去,姬深便先聽着——
“何況陛下的六宮,如今不比從前,單是主位,便已有八位!下頭宮嬪更多,可謂是一派興旺之象。”聶元生淡然說道,“妃嬪皆是一心繫於陛下身上,擔憂之下,惟恐臣不盡力,因此今兒右昭儀召臣入宮賞賜些錦帛,明兒牧宣徽聞說臣入了宮,派人送來些綵緞……如此林林總總,這幾日,每日裡臣少則收上數次,多則十餘次,若是每回都向陛下稟告……”他輕咳了一聲,提醒道,“陛下雖然信重臣,但臣也不能隨時擅自闖入進來吧?”
“子愷此言甚是,倒是朕糊塗了。”姬深聞言,不覺點頭。
聶元生又道:“其實身爲人臣,正該將一切事宜皆打發了,好使君上專心盡情,這纔是忠臣應盡之義務,否則,君上爲貴,臣貴不及君,反而將諸事上呈,使君上勞碌猶甚於臣,這豈不是君臣之道顛倒?再者,上古時候堯、舜之君,終日奔波勞苦,食衣不及黎民,若換作如今,這等人君,誰願居之?自下古以來,誰人爲君,不是坐享萬民供奉?若是事事勞煩君上,豈非視君上如牛馬,這哪裡是尊敬君上的道理?”
這番話簡直說到了姬深心坎上去了,姬深當即撫掌嘆道:“放眼天下之人多矣,知我者卻只子愷一人!昔年,高祖皇帝每每教誨於朕,學業夜以繼日,不得休憩,到了下帝時,因朕爲儲君,更是文武同修,片刻不得安寧!想高祖乃前魏丞相出身,固然學問不淺,然高祖自承治國謀劃非爲汝祖對手,先帝戎馬生涯,文治卻多有不足之處,到了朕,祖父先父,卻都要朕文治武功件件出色……朕這個儲君,做的實在是不容易!”
聶元生心道,當年你就幾次想辭了儲君之位,若非我拿話替你圓回來,又趁機表示你是敬畏前頭兩個嫡親兄長,叫高祖也好,先帝也罷,知道你辭位的真正原因,不氣死纔怪——當然,若非如此,先帝也不至於在位時一直不給安平王與廣陵王實權了……
他正色道:“人生世間,無論貴賤,皆不過匆匆百年光景,恣意風流過,如此,勤懇刻苦過,亦如此,所謂天道公平,人壽有盡,若是生於貧困,那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既生於富貴,尤其貴爲天子,居此世至尊,卻還要如同乞丐貧民一般,戰戰兢兢、躬耕勞苦的過一世,豈非辜負上天恩澤?”
姬深就愛聽這話,立刻點頭:“子愷之言大善!朕生爲天子,即上天所愛,若還要與黎庶衆臣一般勞碌辛苦,卻何以體現天子之貴?何況君上既然親自操持諸事,卻還要諸臣做什麼?可恨先前蔣賊計賊無禮,硬將朝事不住上稟來擾煩!若非他們如今都已經致仕,朕非重重治他們此罪不可!”
聶元生趁機道:“陛下如今可知臣不稟的緣故了?此等小事,臣自己可決,又何必一定要打擾陛下?實際上,先前陛下年少,丞相攝政,數年來大小事務決斷,幾時要陛下親自過目了?但陛下及冠之後,衆臣卻爭先恐後的要陛下親政,豈非是不欲見陛下逍遙自在?”
“哼!這班老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姬深冷笑着道,“當初逼朕親政最急的,便是榮昌郡公,自恃爲朕之外祖,泣涕交流,在西暖閣中說什麼若不親政,豈合君上之名,又說什麼辜負高祖、先帝期盼,他當他真正的打算朕不知道?無非是因爲先帝臨終前指了蔣、計兩個輔佐,卻將高家曲家的人都從要職上打發的打發,敲打的敲打,彼此牽制之下,他們也不敢妄動,若還是蔣、計二人主持政事,高家曲家自然只能如從前那樣,惟有朕親政之後,榮昌郡公知朕不喜那兩個老賊,必定再選丞相——他是以爲朕年少,無人可用之下,他與高節或者有機會呢!”
“陛下聖明!”聶元生立刻道,“臣下皆有私心,然而所謂醫者不自醫!宮中貴人私賄於臣,何嘗不是私心?然此私心,卻是出自愛慕陛下,因此臣不忍打擾陛下,亦不忍貴人們憂心亂神,這才勉強收下,欲待採選結束,再尋機歸還,不想,卻有人明明私心在上,將區區小事,也來打擾陛下,竟反污臣貪墨!還求陛下明鑑!”
姬深此刻心中正自鬱悶,也懶得給廣陵王遮掩,又覺得聶元生這般爲他着想,自己卻還聽了廣陵王的話疑心他,實在愧疚,就直言道:“此乃廣陵王方纔進宮所言,朕本道他不常進宮,此來定然是有事要議,便許了他單獨奏對,不想皆是疑你之語,只是他究竟是朕兄長,你念朕之面上,莫要與他計較!”
聶元生微露訝色,道:“臣聽陛下方纔詢問,便先想可是臣之行爲落在諸臣眼裡使得陛下誤會了臣,但轉念又想,雖然娘娘們召見臣都是光明正大之事,但到底是在宮闈之內,此事臣除了起初右昭儀的那顆珠子,甚至未對陛下言過,娘娘們想來也不會大肆宣揚,如今朝中臣子,雖然多有不體恤陛下之處,但想來也無人會做下窺探宮闈之事!這……廣陵王素有賢名……”
他此刻不提廣陵王的賢名還好,一提,姬深便是怒氣上涌,嘿然道:“他的賢名倒是淨用來糊弄朕了!”
——廣陵王姬熙在諸王裡性情最爲溫馴,憑心而論這位大王實在不是個惡人,雖然自幼深得高太后的偏寵,卻沒養出跋扈的性情來,反而越發溫潤如玉,無論世家還是勳貴裡頭,先帝諸子,卻是他的評價最好。
只是高祖皇帝卻不喜他這份溫潤如玉,認爲不是皇室子弟應有的氣度,太過柔弱,戎馬半生的先帝自也是覺得他太過文秀了些,類似女郎,但高太后因此倒是更加憐惜這個嫡次子,惟恐他被高祖與先帝傷了心。
高祖與先帝俱是鐵血手腕之人,亂世之中奠定大梁基業,最不耐煩的就是所謂君子風度,天下大定,南北二朝相繼定鼎後,治世自須儒生,卻是極爲推崇廣陵王的才情氣質的。
高太后出身世家,欣賞的當然也是更偏向於溫潤如玉的君子,而不是赳赳武夫——當初嫁與先帝,那也是形勢罷了。
偏生姬深是高祖和先帝先後親自撫養,固然祖父先父都在意他的文治,但在武功上也沒叫他放下,姬深生性貪玩,雖然生得俊秀風流,堪稱皇室第一人,但帝王氣質卻不弱,端起架子時威嚴肅穆,比起廣陵王那無害柔和的如玉光彩,相比起來,自然前者更得高祖與先帝的認可,後者卻更叫高太后喜歡了。
也因此,高太后常對人稱讚廣陵王——姬深的地位是高祖皇帝親自所定,連先帝都沒能說什麼話,旁人要隨高太后的口風,自然不能稱讚廣陵王肖祖之類,也惟有往德行上誇,這麼一來二去的,廣陵王自然就成了個朝野皆知的賢王。
偏生,姬深登基之後,貪歡享樂,不思進取,高太后看在眼裡急在心裡,自然對他甚是不喜,沒少拿廣陵王勤奮好學的事情來比他,那時候姬深恰是方十三的少年,才脫了祖父與父親的拘束,本就不耐煩被高太后逼着讀書,再多聽了幾回廣陵王,心裡自然跟着將廣陵王遷怒上了。
也因此這些年來,姬深對廣陵王一向就淡淡的——至於安平王,他長姬深十年,兩個人年紀差距放在那裡,自小到大兩人見面次數也不多的,自也親熱不起來。
姬深既對兩個同母兄長本就不是十分親近,甚至還對廣陵王有所怨懟,此刻便又想起了三年前之事,嘿然道:“你可還記得,三年前,他替安平王來做說客,險些陷朕於不義之事?”
聶元生心道:“等的就是你自己想起來!”
嘴上卻道,“這也未必吧?畢竟安平王當日失儀,叫宮裡看了一回笑話,亦被太后責備,如今怕是在王府裡養着病,即使廣陵王過去探望,想來安平王心中愧對陛下,未必肯和廣陵王說什麼。”
他這麼一說,反而提醒了姬深,當下叫進了雷墨,問道:“廣陵王這幾日可有去探望過安平王?停留了多久?”
雷墨想也不想便道:“回陛下的話,廣陵王昨日纔去探望了安平王,據說因爲靄陽縣主糾纏着想要一同前去,廣陵王爲了哄縣主,出門推遲,卻是比宣寧長公主晚到,但進了安平王府後不久,宣寧長公主盛氣而出,還是廣陵王親自送到了王府門前,目送長公主離開後……”
“等等!”姬深皺眉道,“二姐走後,二兄竟沒有一起離開嗎?那麼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雷墨道:“回陛下,廣陵王是在安平王府用過晚膳,這才離開的。”
“昨日去了安平王府……”姬深慢慢的道,“二姐因表姐的緣故,對大兄頗有意見,她去探病卻與大兄吵了起來,這不奇怪,但爲什麼是二兄到了之後立刻就把二姐氣走了?莫不是他們有話要說?”
聶元生見他果然這麼想了,自己卻爲安平王與廣陵王分辯起來:“也許只是湊巧,照雷大監所言,原本廣陵王該比宣寧長公主先到的,卻是因爲不欲帶靄陽縣主同行的緣故才比宣寧長公主晚到,臣想許是因爲安平王舊傷發作是因爲醉後失儀,叫晚輩知道究竟尷尬,所以廣陵王纔會拒絕縣主之請。”
姬深卻是冷笑了一聲:“鄴都皆知大兄偏疼庶女,爲了庶女不惜與表姐反目!甚至連世子也有些比不得那庶女!不僅如此,大兄對靄陽也是極好的,若二兄當真要去寬慰大兄,自然應該將靄陽帶上,也好叫大兄見了喜歡的侄女高興些——難道帶上靄陽就一定要與她交代大兄舊傷發作的緣故嗎?”
“怕是他們兩個早有話說,所以纔將靄陽撇下罷?”姬深森然說道!
聶元生卻依舊溫和道:“安平王與廣陵王乃是嫡親兄弟,想來是有些話要避着晚輩商議,故而設計一起氣走宣寧長公主……”他這番話看似在附和姬深,卻等於幫着姬深把事情就這麼定了,又道,“但想來兄弟之間有些不爲外人所知的話也不奇怪,畢竟兩王也都是陛下的嫡親兄弟,可謂貴極人臣,又有什麼可密談的呢?”
“爲何沒有?”姬深此刻卻是反應極快,冷冷的道,“左相之位,還有右相——怪道他們要把二姐打發走!當初右相無人可任,二姐求着給樓萬古晉爵或加銜,以使透郎將來也有些榮耀,朕準了,只是如今國無戰事,旁的藉口晉爵家銜到底太慢,朕就索性叫樓萬古先頂幾日右相,等朕有了合宜的人選再使他辭位……看來,朕這裡還沒有尋覓到合適之人,倒有人先替朕打算上了!”
雷墨不失時機的插話,他一臉爲難道:“陛下聖明……只是……老奴多一句嘴兒……這任安平王爲左相的詔令卻是早早下去了呀!若是此刻收回,於聖譽怕是……”
“嘿!”姬深冷冷道,“左相又如何?固然左右二相素來主持朝政,爲百官之首,但若朕事事躬親,親自處置,一個左相之位,也不過放着看看罷了!”
他看向聶元生,鄭重道,“卻還是要委屈你些日子……待朕尋個機會免了他此位,尋到合宜之才,再將政事交還左右丞相,子愷還要辛苦個一年半載纔是!”
沒有一年半載,除非安平王自己做下大錯,不然,姬深卻要叫人議論薄情了。
聶元生借起身行禮之際掩住眼中得意,沉聲道:“臣爲陛下,敢不效死耳?”
門邊的雷墨同樣心中暗喜,躬身奉承道:“陛下明鏡高懸,區區鬼蜮伎倆何足掛齒?”
卻是落井下石,將安平王與廣陵王都打進了使鬼蜮伎倆的小人之中。
“汝也當仔細,不可再使外人輕易查知禁中之事!”姬深想起聶元生方纔所言“外臣不至於窺探宮闈”,對兩個兄長越發的厭煩,哼道。
雷墨忙道:“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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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黑人
吾認爲莫過於宋玉
伊簡直就是開山立派級別的骨灰黑啊
寫到這兩章
再次想起伊
感慨當年看到伊黑人
方知道何謂“口誅筆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