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蘭殿在平樂宮的東南角,出了後殿,先是一條通幽曲徑,兩旁植了不畏霜雪的青柏,何氏因邀了歐陽氏與牧碧微賞梅,故而早早使人將柏樹上的雪掃了下來,這會兒雖然雪還在下着,卻只薄薄一層,望去翠白交輝,煞是醒目。
何氏所提到的開了的綠萼梅距離綺蘭殿小有一段距離,只是歐陽氏沒有提輦車的事,一行人自然都是走着過去。何氏看着姿態端莊的攙扶着自己的牧碧微,嘴角微微一勾,輕笑道:“牧青衣不必擔心,本宮啊擔心擡輦的人滑了腳,傷着了昭訓娘娘的千金之體,特特派了人在天不亮的時候就過來將路途都打掃過,你看,兩邊樹上積雪都拍過,這路上皆灑了青鹽,雪是積不起來的,本宮腿腳也還利落,你做做樣子就行。”
她這麼貼心,牧碧微神色倒還未變,後面低眉順眼跟着的疊翠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卻聽牧碧微只是淡淡道:“容華娘娘費心了。”
“牧青衣這幾日伺候陛下想來十分勞累,本宮呢,也不敢隨意打擾,免得敗了陛下的興致,所以才趁着今日陛下去祈年殿賀孫貴嬪,尋了你來說一說話。”何氏抿嘴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大方而真誠。
她不說小何美人而只提孫貴嬪,牧碧微眉頭蹙了一下,卻道:“奴婢聽冀闕宮人說,陛下今兒去祈年殿是爲了賀小何美人生辰?”
“一個賤.婢而已,也值得陛下親自去賀?”何氏眉峰不動,仍舊笑意盈盈,但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客氣,微哂道,“不過貴嬪娘娘盛寵倒是這宮裡上上下下都曉得的,若不是爲了貴嬪娘娘的面子,陛下哪裡還會記得她?”
“容華娘娘說的是。”牧碧微卻不多說了。
幽徑走到了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如今已是一片冰封,上頭還積了一層的雪,若不是冰面堆了雪也比上面的岸低一頭,望去儼然就是平地,湖的一側便是一片梅花林,這會已有暗香徐至——靠湖的這一邊稀疏開了幾枝硃砂梅與烏梅,芬芳襲人。
“綠萼梅在最裡頭。”何氏解釋,“梅林中間有座惜光亭,本宮也着人打掃過了。”
牧碧微淡淡道:“容華娘娘算無遺策。”
算無遺策,這四個字用得微妙,何氏只是一笑,前面的歐陽氏卻忽然回過了頭,脣邊噙了一絲冷笑,道:“牧青衣似乎很不願意伺候何妹妹?可是覺得何妹妹位份不高辱沒了你嗎?”
“昭訓娘娘說笑了,既爲女官,服侍貴人們本就是份內之事,奴婢豈敢不願?再說容華娘娘聰慧賢德,奴婢近身服侍,能夠得聆娘娘教誨,欣喜不已,何來辱沒二字?”牧碧微迅速答道。
歐陽氏見她回答得挑不出刺來,哼了一聲,道:“你若是覺得服侍何妹妹不甘心,那麼本宮也不介意叫邵青衣扶何妹妹一把,換了你過來服侍本宮,本宮乃是上嬪昭訓,近身侍者自有青衣之份,與你同級,總不至於叫你覺得自己委屈了!”
“昭訓娘娘若是想要奴婢服侍,奴婢自然也是聽娘娘的。”牧碧微從從容容的說道。
“牧家世代出武將,本宮已經知道你身手不錯了,不想口才也這樣的好,也難怪陛下要叫牧齊和牧碧川都改任了文官。”歐陽氏嗤笑着道。
牧碧微盯着她的側臉看了一眼,忽然笑了:“昭訓娘娘,奴婢雖然才進宮,但卻也曉得後宮不可議政——娘娘左一句右一句的提着前朝,恐怕叫那起子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於昭訓娘娘素來賢德的名聲有礙呢!”
“牧青衣倒是伶俐,竟是曉得來提點本宮了?”歐陽氏的臉色倏然沉了下來!
疊翠嚇得差點滑了腳,她旁邊的桃葉立刻投來嘲笑一瞥,卻聽牧碧微似笑非笑的回道:“奴婢哪裡配提點昭訓?只不過聽說本朝的太后娘娘素來賢德知禮,當初先帝駕崩,今上登基之時不過一十有三,先帝遺詔令左右丞相攝政至陛下束髮,其時左右丞相請太后代陛下垂簾聽政,然而太后娘娘卻以後宮不得干政爲由拒絕,由此先帝臨終前亦贊太后娘娘賢德謙善、深明大義——聽聞昭訓娘娘乃是太后甥女,奴婢想着昭訓娘娘定然也是賢德謙和之人,太后娘娘是陛下的嫡母也是生母,自古以來,幼主臨朝,太后垂簾之事乃是常例,而太后娘娘尚且謹守着宮中規矩並不逾越一步,何況昭訓娘娘連皇后都不是呢?”
這話說得儼然是直接打歐陽氏的臉了,歐陽氏反應倒也快,她並不與牧碧微爭辯,而是冷靜的吩咐邵青衣:“去取了竹片來,與本宮狠狠的掌她的嘴,告訴她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昭訓娘娘,青衣她只是……”疊翠試圖求情然而才說了半句卻被牧碧微與歐陽氏各自一個眼風掃過去噤了聲,牧碧微冷笑着道:“論起來奴婢與邵青衣的確是同級,然而奴婢怎麼說也是冀闕的人,與昭訓娘娘所掌的德陽宮並容華娘娘這綺蘭殿又有什麼關係?奴婢若是犯了錯,按着宮裡的規矩,那是應該送到冀闕宮交由內司的方賢人處置,昭訓娘娘貴爲上嬪,這樣子盯着奴婢一個小小青衣爲難,一點兒都不怕失了身份,卻不知道是因爲奴婢不得昭訓娘娘眼緣,故此娘娘怎麼都看奴婢不順眼呢,還是因爲昭訓娘娘其實是對方賢人不滿,不然,明明處置奴婢之事該由方賢人做主,昭訓娘娘卻處處搶在了她之前?”
歐陽氏冷笑着道:“你倒是好辯才?只是你既然口口聲聲的說着理兒也不忘記自稱奴婢,方纔也說過了所謂女官不過都是貴人們的奴僕罷了,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本宮堂堂從二品上嬪昭訓,就算你是冀闕宮人,莫非本宮連個伺候人的東西都教訓不得?”
說着厲聲斥邵氏:“還不快取竹片來?!”
邵氏倒是沒想到牧碧微先前在綺蘭殿上百般忍耐,到了這兒卻忽然發作了起來,姬深那興頭上的做派宮裡人人清楚,別瞧歐陽氏位份高也生得不錯,論起關係來還算是姬深的表姐,但這位君上素來就是個認色不認人的,早先孫貴嬪幾乎是寵奪專房過呢,可姬深還不是連着辦了兩回採選親自爲自己添人?就是眼前的何容華還是從唐隆徽與孫貴嬪手裡分了寵至今的,但饒是如此,連不叫牧碧微進宮都做不到——如今牧碧微正得姬深之意,以歐陽氏的位份並與太后的關係,羞辱她一番、以言語爲難她一番倒沒什麼,但若是真的打傷了她,先前唐隆徽位份何嘗不也是上嬪?那會唐氏的寵愛比這會的歐陽氏還多得多呢!
邵氏頓時就有點躊躇,但是她也知道此刻若是把這些話說了出來等於是滅歐陽氏的威風,如此歐陽氏下不了臺不說,牧碧微怕是更加囂張,邵氏當然不會做這樣的事,她低聲提醒道:“娘娘何必在這風口與一個區區青衣計較?仔細吹多了風頭疼,先回了綺蘭殿用一盞茶,看奴婢教訓這不懂事的東西給娘娘出氣兒!”
“邵青衣既然知道這裡是風口,怎麼也不怕話說得太滿閃了舌頭?”牧碧微似笑非笑,寸步不讓道,“邵青衣要教訓我給昭訓娘娘出氣嗎?可是請問邵青衣,我做了什麼事情叫昭訓娘娘生氣?無非就是見昭訓娘娘提着前朝的事兒不放,而邵青衣卻一言不發,爲昭訓娘娘着想,這才貿然出口相勸罷了,方纔那些話兒就是到了太后娘娘跟前一句一句的交代了出來想來太后娘娘也不會責怪我的!所以昭訓娘娘不賞賜我也就罷了,好好兒的竟責怪起我來了,這可是奇怪!”
“自然,昭訓娘娘書香門第出身,又是太后娘娘親自爲陛下選擇的昭訓,哪會是不知道理規矩的人?”牧碧微目光冰冷的掃過了邵氏,一字字道,“所以昭訓娘娘忽然發作我,難道不是邵青衣的不是嗎?”
邵氏沒想到自己因擔心歐陽氏貿然在大庭廣衆之下責打牧碧微會惹惱姬深,這一圓場反而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不覺冷笑道:“牧青衣果真是好一張利口!只是牧青衣,這天下的道理也不是你家開的,你說昭訓娘娘提前朝之事,可有什麼證據?這樣空口白牙的說昭訓娘娘干政,莫非我家娘娘心善,容你一同來賞梅,你這爛了良心的賤.婢,倒是打量着娘娘性兒好欺負,這樣平白的誣陷娘娘?!縱然娘娘在這裡罰了你又如何?你也不必拖了方賢人來擋,咱們娘娘在宮裡這兩年,方賢人焉能不知娘娘的好心?!”
疊翠聽了這番話心裡暗暗叫糟,心道邵氏這是打量着這邊除了自己算是牧碧微的人外都是歐陽氏並何氏的人,這是以勢壓人,直接將歐陽氏提前朝之事賴掉並栽贓牧碧微了,她心下擔憂不曉得牧碧微能不能應付,又知道自己口齒笨拙,別說這會見歐陽氏發難壓根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是想到了什麼話也怕打亂了牧碧微的應對,只得低了頭暗暗祈禱。
好在牧碧微主動翻臉究竟不是全沒準備,斜睨了一眼邵氏,冷笑道:“所謂天理昭昭,乾坤朗朗,昭訓娘娘到底說過些什麼呢,這兒的人都是聽到的……”
“昭訓娘娘說了什麼你們可聽到?”邵氏輕蔑一笑,問其他侍者,就聽桃葉第一個搖頭,幸災樂禍道:“回邵青衣的話,奴婢們可是什麼都沒聽到,今兒親自步行過來看梅花,路上奴婢們粗皮糙肉又是跑腿慣了的都小心着怕滑倒呢,昭訓娘娘何等尊貴?雖然邵青衣扶了,但也是留心着足下的,這路上娘娘可是什麼也沒說!”
“桃葉姐姐的話說的沒錯,昭訓娘娘乃是從二品的上嬪,與區區末等女官的身份猶如天壤之別,就算娘娘擡舉牧青衣,着她近身伺候容華娘娘,隨後而行,但容華娘娘素來知禮,乃是落後了數步的,如此昭訓娘娘要說什麼話,哪裡能容牧青衣插嘴呢?”另一個德陽宮的宮女舉袖掩嘴而笑,眼神不屑,道,“倒是這位牧青衣,可是小憩久了睡糊塗了罷?怎的就你一個人聽見昭訓娘娘說話了呢?”
桃葉接口笑道:“也許是牧青衣仰慕昭訓娘娘已久,這是心心念念着想與昭訓娘娘說話兒呢!”
“咱們娘娘那是什麼身份?先前才進殿的時候,瞧着容華娘娘的份上,問了她幾句閒話,那也是擡舉她了,今日娘娘是赴容華娘娘之約來賞梅的,莫非是來應酬青衣的嗎?”邵氏冷笑道,“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牧青衣想攀高枝在這宮裡也不稀奇,只是須得將眼光放亮了,咱們娘娘書香門第出身、貴爲上嬪,可不與那些沒規矩的東西相比!最是厭惡那起子踩低拜高、不知廉恥的東西!牧青衣仰慕咱們娘娘,卻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在這宮裡的品級身份,如何夠資格糾纏娘娘?”
疊翠聽她們左一句右一句,下死勁的踩着牧碧微,心中着實驚惱,然而牧碧微安安靜靜的聽着,神態竟與袖手旁觀的何氏並無二致,像是壓根就不覺得被辱罵的是自己一般,待邵氏說完,她方笑着道:“這不結了嗎?方纔從綺蘭殿到這裡,昭訓娘娘什麼也沒說,這兒位份最高的就是昭訓娘娘,娘娘不開口,奴婢們如何敢說話?所以沒人說話,又怎麼談得上冒犯娘娘呢?想來是風太大,大家都聽沒清楚!”
邵氏等人不由瞠目結舌。
半晌,歐陽氏面上浮起了明顯的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