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雖然是丘陵地帶,山脈不像川貴境內山樣高險,卻也森木蓊鬱,連綿起伏。在一處茂盛的灌木叢中,鑽出兩個苗族‘女’人,一位年近五十‘婦’人,一位十幾歲少‘女’,苗族便裝打扮,裹着頭巾,藍衫下襬袖口都繡着簡單的‘花’樣。
“這是七葉草,可治蛇傷。”‘婦’人彎腰一指草,並不動手去挖,任少‘女’自己在草叢中辨別。見少‘女’準確利索地用‘藥’鏟將草挖起,扔進了揹簍中。‘婦’人讚許點頭:“要小心,有蛇草的地方一般會有蛇出沒。——在野外若被蛇咬傷,其實不用緊張,一般都能在附近找到蛇‘藥’,人若沒驚到蛇,蛇也一般不會主動咬人。其實蛇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利用蛇毒去害人,人心纔是最毒的!紫蘇,一定要牢記一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正是紫蘇,‘婦’人則是王盅婆。
“師傅,我聽說土家寨有人會用笛召蛇蟲,一召一大羣,是真的嗎?”
“恩,湘西有很多巫術,比如定‘雞’,趕屍,上刀山下火海等等,每種巫術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是一對一代代相傳的。我是我們沅陵一帶正宗盅術傳人。其他也有盅婆,其實都是巫醫,很多人說是中盅其實都是食物中毒或中了山裡的霧瘴。我們盅婆非深仇大恨不會輕易下盅的。”
“師傅,我跟你六年了,從來沒見過你抓過毒蟲制盅。盅到底是種什麼東西?”紫蘇一邊用柴刀劈開一條路,一邊回頭問王盅婆。她這問題憋了好久了。這些年來,王盅婆只教她採‘藥’救人,咒語也只有救落‘洞’‘女’時用,從來沒有傳說中的死咒。
“抓幾十種毒蟲在一罐子裡,任它們自相殘殺,看最後活下來是最毒的那隻便是盅。你是聽人這麼說的嗎?”
“……”紫蘇低頭不語,這種話師傅不說,她的確不好問別人,只不過這好像在湘西不是什麼秘密。很多人都會談論。她不知不覺就知道了。
“要真正保住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成爲公開的秘密。那種辦法其實是古代唐‘門’煉毒器用的,我們盅婆全被人說成惡毒煞命,是因爲我們盅婆全都是苦命人,在成爲盅婆之前就被認定是煞星了,剋死了所有親人的‘女’人最容易成爲盅婆。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無親無故的‘女’人才更能保守秘密,她們被所有人孤立,不會輕易向自己所信任的人透‘露’出去。”紫蘇思索片刻回答。
“的確如此,我收你爲徒也正是因爲你被所有人當成妖異,更主要的是你從不向人提起往事,我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你不是真的失憶了,你是不想跟人提起,你能守住自己的身世,心志本身就比一般人堅強……”王盅婆長嘆一聲,看向紫蘇的眼神裡滿是憐惜疼愛。
“原來師傅早就看出來了……”紫蘇正想接着問王盅婆問題,突然她感應到了有人正向她們走來,而且不止一個,雖然距離還很遠。
“師傅,好像有人在找我們……”王盅婆側耳仔細聽,果然隱約聽到有人在喊:“王神婆,王神婆……”
她們快步向聲音跑去,紫蘇一邊迴應:“我跟師傅在這……”
“王神婆,快,翠翠昏‘迷’過去了,早上到現在一直都叫不醒,我們聽人說你們上山採‘藥’了才找到這來了。”鄉里人背地裡雖然都稱她們爲盅婆,當面時卻稱謂恭敬,畢竟她們此時是救命活菩薩呢。
“翠翠?她昨天都到了哪?”紫蘇一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更爲着急。跟着王盅婆這些年,她也學會了些問病程序。
“昨天,我們全都去縣城了。紫蘇你沒去嗎?”她們一邊急急沿山路往回趕,一邊瞭解情況。
紫蘇喜靜惡鬧,自然沒去,倒也聽說了。新中國成立,縣城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放煙‘花’,跳大戲,還放了電影。據說那電影非常神奇,在牆上掛一塊白布,一個機器裡‘射’出一道光,白布上就出現了好多人,會跑會跳,還會說話。比以前臺上演的戲‘逼’真多了。好像放的是戰爭片,剛開始炮彈炸響時,嚇的好多人都躲到凳子底下去了。
“早上我跟師傅上山前,放牛的樹娃子拉着我說了半天。聽說很熱鬧,看完電影回來都半夜了吧。”
來找紫蘇的是翠翠的鄰居們,雖然平常對翠翠冷嘲熱諷,但一旦有事卻都非常熱心地幫忙,說話的正是從前落‘洞’的張桃‘花’。
“是呀,昨天我跟翠翠一夥有七八個人一起回來的,我們都沒事,不知道爲什麼翠翠一個人出事了,早上我去向她借點石膏磨豆腐的,才發現她昏睡到現在。”
“先去看到人再說吧……”衆人加快腳步,不多久來到翠翠家中。
“師傅,這次,讓我來,好嗎?”紫蘇主動要求,她希望是由她親自將翠翠救醒的。畢竟這六年來也不是白學的。
王盅婆點點頭,坐在了‘牀’邊的矮凳上。
“桃‘花’,你去幫我準備一個熟‘雞’蛋,快!”
紫蘇向前仔細觀察了下翠翠的臉‘色’,臉‘色’並未發青發紫,排除中毒的可能。她又死勁地掐了下翠翠的人中。翠翠只嗯了一聲,本能地搖了搖頭,並未睜開眼睛甦醒過來。
不一會熟蛋來了,紫蘇將‘雞’蛋剝掉殼,放在翠翠的頸後,盯着‘雞’蛋看。慢慢地,‘雞’蛋上出現了一條很明顯的黑紋,旁邊還有些略淡的細絲,就像用茶葉煮過的茶漬痕一樣。
紫蘇又從斜挎在身上的布包裡取出一包‘藥’,吩咐桃‘花’用水煎了,讓翠翠服下,等半響翠翠果然甦醒過來。
“紫蘇,你什麼時候來的?”翠翠驚喜地拉着紫蘇的手。
紫蘇開心地望着王盅婆笑了一下,再轉頭向翠翠:“我是來幫你解盅的。”
王盅婆卻看的一愣。這六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看紫蘇笑,自打跟自己學盅術來,她一直保持着出奇的冷靜,若不是平常的敏捷反應,聰明伶俐的勁,那從沒喜怒哀樂的小臉蛋還真平靜地令人有些擔憂。這孩子心裡到底裝了什麼往事,竟然如此地深沉,卻又能做到如此平靜。
王盅婆教紫蘇解過三種盅,看‘雞’蛋上不同的圖案配不同的‘藥’,都無一例外,‘藥’到病除,卻從來沒跟她說過原理。紫蘇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許師傅還不完全信任自己吧。紫蘇只能如此想。
“師傅,你說翠翠的盅是誰下的呢?我們沅陵一帶不是隻有您會下盅嗎?”回來的路上,紫蘇明知道不該這樣問,但她堅信王盅婆不會無故害翠翠,還是忍不住問道。
“孩子,你覺得師傅像害人的惡毒盅婆嗎?”王盅婆停下腳步,定睛望着紫蘇。
“我就是相信師傅不會,纔有這樣的疑問的。”
“恩,師傅十幾歲時就沒了父親,母親帶着弟弟改嫁了。我被送到黃木匠家當童養媳,誰知道,黃木匠的兒子也在十六歲那年在沅江淹死了。黃家把我趕出了家‘門’,鄉里人都說我是剋星……”紫蘇還是第一次聽王盅婆講起自己的身世。
“我早上說過,當盅婆的都是苦命人,解放前更苦,連賣到地主家當丫頭,人家都嫌晦氣不敢收。當盅婆對於我們來說,只是個生計——湘西巫術盛行,盅婆出身就邪,學了盅術就更人人自危,不敢接近。所以我們盅婆基本都是註定一生孤苦伶仃的。”王盅婆聲音哽咽,懸淚‘欲’滴:“難免有些盅婆就會心生怨恨,若有人招惹到盅婆,一旦中了毒,盅婆自己就會跳出來說是自己施的盅所致。那人必定會磕頭求饒,送財封禮,盅婆再去將人治好。其實翠翠這類的病,是種看不見的蟲子咬了她,毒‘性’不強卻專‘門’‘迷’人心智,若不救治,會一睡不醒,醒來也會癡傻呆笨。這類的蟲子有好幾種,因爲它太小,看不清楚形狀,無法分辨,就統一叫它盅蟲。”
“原來這樣,那麼是不是以前也有過盅婆能訓練這類盅蟲爲己所用呢?”紫蘇心想鄉人如此懼怕疏遠盅婆,卻又不得不依賴盅婆救人,真是種很奇特的關係。
“我父親在世時,我是這鄉里唯一念過‘私’塾的‘女’子。我讀過四書五經,聖賢哲理告訴我應該如何爲人處事。師傅我從不會做此缺德害人的事,而且我師傅也沒教過我這類的邪術。紫蘇,你要記住,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你,只要你自己心裡清明,堅守信念,就不怕流言誹語。比如翠翠,她雖然淪落風塵,心地卻如觀音菩薩一樣,一樣能得到鄉親們的愛戴。”
她們說話間,來到一個渡口邊,沅江有很多這樣的渡口,鄉里出錢請個人常年住在江邊,用船隻迎來送往,擺渡兩岸過往的人們。
但今天那船被拴在對岸,船上空空,船伕不知道去了哪。
“這怎麼辦?繞到大橋那過去要半天,到家都天黑了,這擺渡的早上還在的,有事也不說聲。”
“師傅,我有辦法,不過,你得閉上眼睛……”紫蘇突然神秘兮兮地說。
“那我‘蒙’上眼睛,行了吧。”王盅婆自看到紫蘇嫣然一笑以來,心情似乎也跟着輕鬆起來。她用手掌‘蒙’住眼睛,卻悄悄地從指縫間往外偷看,看紫蘇這小丫頭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卻驚異地發現紫蘇連鞋子也沒脫,直接就往江面走去,如履平地般就走到了江對岸!然後跳進船倉,將船划過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