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聲道:“方纔……方纔我在走道上還聽見燕錯的聲音,可是一進屋卻沒有了。這麼短的時間,我沒有聽見其他人走出房間,而房裡卻只有秦姑娘一人……我明明記得唯獨這間房的窗戶邊上沒有窗臺,又怎麼置放杯子,又怎麼讓杯子掉落在地……那就是說杯子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有誰失手或故意的,你既然要對我隱瞞,是因爲你不想讓我知道房裡還有其他人,是不是?”
夜聲真聰明,居然帶出了燕錯仍在房裡的事實,但是,我沒有這麼聰明,他卻表現得這麼聰明,會不會讓人懷疑?
我再一想,忍不住自嘲得想笑,像我這麼笨的人,怎麼在這種複雜多變的世界裡存活呢?難怪他們都這麼保護着我,不願我看到任何醜惡的嘴臉,我的確完全無法應付。
秦針兒簪子移遠了點,意外道:“我低估你了,你並沒有我想象得那麼笨。”
是吧,大家對我的印象和評價都挺中肯的……
夜聲顫道:“那我猜得是對的了?你爲什麼要騙我?”
秦針兒手臂輕輕環過夜聲的肩膀,兩人站在一起像對好姐妹一樣,但她不知道,她現在環抱着的,是個年輕的男人——
“你的好弟弟是在房裡。不過,你又能怎麼樣?”秦針兒笑道。
夜聲又驚又疑,急促道:“果真——你——爲——爲什麼?!”
“噓……他睡着了,你叫得這麼大聲,是想把他吵醒麼?他若是醒了亂吼亂叫,我怕我會沒有耐心的。”秦針兒手上光芒更甚,想是用力按住了夜聲的肩膀,不讓他亂動。
現在離鈴的鎖力正在消除,我保護了夜聲的戲法,同時也打開了猛獸的閘門。
我看了看門口的形似海漂的人,他仍舊沒有動,我開始懷疑自己猜錯了,這人不是海漂,這人不是我知道的那個溫柔解意又很善良的海漂,海漂不會孰視無睹不會見死不救,他怎麼可以旁觀得那麼冷靜,光點一直保持着微弱的亮度,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
夜聲怕級顫抖,慌亂地轉頭“看”着周圍,好像想要求救一樣:“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們素未謀面,此番借病在我家中,雖說不上關懷備至,但也未曾有多怠慢,爲什麼你——”
連我自己都開始混淆,眼前的這個燕飛纔是真的我,而書房小間裡的這個我,只不過是元神出竅了而已,夜聲怎麼可以裝得這麼像,這麼無懈可擊呢?
秦針兒冷哼一聲,咬牙道:“我與燕家世代有仇,如何?今日我要在你與燕錯之間選殺一個,你選活還是選死?”
“世代?……你……你認識我爹?”夜聲很意外,他現在的一舉一動,代表了我所有的心情——
秦針兒這樣的姑娘,怎麼會認識我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得認識我爹?孟無是,金娘是,連這個素未謀面的秦針兒也是!
“你不選,就兩個都死。”秦針兒狠厲地說出了“死”字,這語氣,怎麼跟那個叫阿正的男人這麼像?
爲什麼要選?如果是我,我該怎麼選?讓燕錯活麼?可是孟無說過,只有我能救燕錯,如果我死了,燕錯要怎麼繼續在這裡存留?我本也活不了多久,早死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夜聲,你怎麼選?
一瞬間,世界好像只剩下夜聲和我,我們有着同樣的軀殼,他比我自己還了瞭解自己,他會做什麼選擇?
“我選活。”夜聲靜靜道。
我感覺心好像狠狠被誰刺中了,夜聲爲我選活而放棄燕錯——這也會是我的選擇麼?
我麻木地將目光躍過他們,我看到牀上的燕錯的臉在靜靜地發光,他在笑,他一定對我很絕望,對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抱有任何幻想。
燕錯,這不是我的選擇——夜聲,你爲什麼要這樣選擇?
“你倒是決定得快。”秦針兒冷笑。
我看到夜聲也笑了,平靜,冷漠,他慢慢道:“有句話說得好,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我有家人,有朋友,有鎮上所有的人關心着我,我光明正大地在這片土地上長成,有自己的名份,還有一整個繡莊的家業要支撐着,我活得比燕錯好太多,而燕錯他又算什麼?”
我瑟瑟發抖,沒錯,夜聲說的是實情。
秦針兒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得意地看了一眼燕錯。
燕錯全身光芒點點,卻無半點聲音,他在發抖,應該是氣得發抖。
夜聲繼續道:“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燕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除了仇恨和自殘,他什麼都不會,我曾一度因爲他的存在而感到無比羞恥,我寧願他沒有存在過。這個人除了給燕家匾上蒙灰,他也什麼都帶不來。如今又身中劇毒,是死是活更要聽天由命,而我雖然現在眼睛有疾,但擇日醫治就能好轉,無論是讓誰選擇,恐怕都不用多想吧。”
燕錯咬牙切齒,就像在嚼碎我的心。
秦針兒點點頭:“這話倒也明白。”
夜聲越說越來勁,道:“而且你殺了我,大家肯定知道我是死於非命,到時候不僅衙門會調入,我的親人朋友也一定會調查兇手,你何必給你自己找這麼多麻煩。但是燕錯孤家寡人一個,現又身中劇毒,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有人將事情與你牽連起來。”他用我的臉笑着,笑得十分陌生,也十分恐怖。
秦針兒若有所思地點頭,似乎被打動了。
“你即是與燕家爲敵,自然是殺燕家這唯一的男丁,這樣即可報了快仇,又何斷燕家香火——呵呵,這事如果換了是我,我也知道殺誰好。”夜聲娓娓道來。
秦針兒審視了夜聲一會兒,道:“你分析得是沒錯,但是你這張嘴能說會道,要是事後指證我是兇手,那我豈不是更麻煩?”
夜聲一笑,這笑容雖然很模糊,但卻讓我心寒,這種笑容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臉上?
他繼續跟秦針兒講着條件:“你既然能裝成這樣無害可憐的姑娘混進我家,肯定也知道我家中的事情,也知道燕錯的身份。”
秦針兒冷道:“那是自然。他是你失蹤多年的父親在外頭與別的女人生的野種。”
她跟叫阿正的男人一樣,都很恨燕錯,連措詞都用得差不多,他們該不會是兄妹吧?
夜聲道: “沒錯。他們不僅佔走了我們一家人十幾年的天倫,如今這大逆不道的野種竟連父親屍首在哪都不願告知。我好心接納他,將他安在父親房中居住,他不僅不感懷恩情,釋懷心胸,仍舊對我心懷怨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取我性命。——我又不是聖人,怎能容下這樣一個人?”
明明是同一件事情,到了夜聲嘴裡這樣一說,爲什麼變了味道,聽他這樣說起來,我的確該恨燕錯,恨不得他去死。
“但是……”秦針兒卻遲疑了。
夜聲接過話道:“但是,但是我一直都苦苦勸解身邊的人容下他,還爲了維護他不惜與家裡人不和。不是麼?”她知道秦針兒疑惑什麼,冷笑道,“——我燕飛向來以仁德居稱,有着燕家豁達寬容的遺傳,就算我再容不下他,我也要在衆人面前維護好我多年樹下的形象,我不收拾他,自然有看不過眼的人幫我收拾他——你看他現在這徳性,不是報應又是什麼?”
我聽得遍體生寒,我的聲章我的語氣,說出這樣無情的話來。
秦針兒慢慢鬆開了夜聲,微歪着頭靜靜地打量着夜聲——或者說是夜聲假扮的我。
不是——這不是我——燕錯——你別相信他,他不是我!
夜聲道:“如果到時候我當衆揭發你的罪行,你也一定會反咬我一口,跟所有的人說,在選擇生死之時,仁德的燕衝正子女竟然選擇了舍其弟而偷生,那麼身敗名裂,不是比死還不如麼?”
“你……”秦針兒的語氣變得很茫然,似乎也大感意外。
夜聲輕輕笑起來,而我眼睛已經溼潤落淚。
“怎麼?是不是覺得很驚訝?很奇怪?——沒什麼好奇怪的,每個人都有兩面,一面光明,一面陰暗,兩者同生同長,針兒姑娘你不是也一樣麼?”夜聲站直着身子,面目黯淡地“看”着秦針兒。
不是,這不是我的另一面——這不是——
我心跳得很快,我恨不得衝破被封的穴道大叫出聲,去拆穿夜聲的僞裝,告訴他們我不是這樣的人!
燕錯——
燕錯的臉上光芒點點,我看到一道光點從他眼上滑落,他流淚了,對着夜聲所飾演出來的燕飛流淚了。
他一定很絕望……
我心痛萬分,燕錯,請你不要相信這個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