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韓三笑就馬上上更了,我故意等到二更天,平時丁鵬都是這個時間巡到這帶來報更,可等半天都沒聽到韓三笑的更聲,本來還想嘲笑嘲笑他,可是等得自己都犯困了他還沒來,只好回房睡覺去了。
這一夜我睡得也不踏實,隱隱約約的,我好像聽到對院有韓三笑的聲音,也有宋令箭的聲音,他們很大聲地在爭執,隨後又突然沒了聲音。
我本想起來去看看,但因爲白天奔走得太累,實在是起不來,只隱約覺得自己遊魂一樣的起來坐了一會兒,又遊魂一樣躺了回去。
早上醒來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跑對院看了看——
咦?!廳裡的那個男人也沒了!牀板空空如也!
人呢?
宋令箭的房門,鎖着!
上哪去了?!
難道宋令箭帶走了那個男人?去哪了?!
“飛姐,你在門口看什麼呢?”夏夏從水房裡出來,抹着臉問我道。
我焦急地指着對院道:“昨夜你有聽到什麼動靜沒有?廳裡的那個人哪去了?”
夏夏皺了皺眉,過來瞧了瞧,奇怪道:“好端端的哪去了?該不會自己轉醒了,回家去了吧?又或者是三哥帶他去看大夫了?總可能大活人變沒了吧?”
夏夏的說法並沒有緩解我心裡的擔憂,我擡頭看看天,卯時了,韓三笑也快下更回來了吧,只能問問他了。
夏夏沒空陪我胡思亂想,每天她的事情都是滿打滿算排好的,這會兒她已經挎着小籃子要出門了:“我去柳村把手頭上做好的帕子送完,回來就能一門心思做鄭府的喜繡了——早飯我熱在鍋裡了,我走了。”
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曾經還畏畏縮縮的小傢伙,現在已經可以爲我撐起半邊天了。
左等右等韓三笑沒來,我心裡着急,直接去他家找了。院門掩着,我敲了敲,聽到裡面有小犬嗚叫的聲音——小十一郎?
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人都沒走到門口,小十一郎已經發了瘋炸了毛的叫,這下怎麼就嗚咽一聲作罷了?難道是它記得我身上的味道,知道是我?
我推開院門,看到檐下一堆乾草上,蜷着小小肥肥的小十一郎,它扭頭看了看我,無精打彩地扭回去繼續睡覺了。
這麼無精打采?平時不都是張牙舞爪奶兇奶兇的麼?
我忍不住逗它:“小傢伙,怎麼了?該不會餓暈了吧?有糕點,吃嗎?”
小十一郎遲鈍地擡起頭聞了聞,又蔫皮皮地躺回去了。
它擡起頭我就注意到了,它嘴角紅紅的一圈。
“哎呀,你流血了嗎?!”
小十一郎倒着頭,黑眼珠子烏溜溜地看了會兒,憨態可掬,馬上呼呼睡覺去了。我也不敢碰他,只想等韓三笑回來了再跟他說。
等了一會,韓三笑還沒回來,我實在無聊,看他房中亂糟糟的,牀褥被子扭在一起像麻花一樣,這傢伙夜裡的活白天睡覺,哪來的時間能曬個被子,剛生完病,這被子裡全是病氣的也不拿出來曬曬。我這樣一撣,就掉出來一個小布包,上頭的結沒打牢,一下就散開了。
一張張肉色的像豆腐皮一樣的東西,很細很薄,幾乎都是透明的,攤在牀上,像一張張人臉!我還沒來得及多看,外面就響起了腳步聲,我趕緊把這一包東西胡亂抓起塞了回去。
韓三笑夾着更鑼進來了,可能不適應一整夜的走街,他顯得有點疲倦,我馬上迎上去道:“小傢伙怎麼了?無精打采,嘴角還紅紅的。”
韓三笑看了小十一郎一眼,道:“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也當是個教訓了。”
“你知道宋令箭跟那個男人去哪了嗎?我大早就看到宋令箭的院子掩着,推門進去一個人也沒見着,是不是她把那個受傷的男人帶走了?”
韓三笑將更鑼扔在乾草堆上,也不管會不會嚇醒正在熟睡的小十一郎,遊魂一樣地說:“帶走幹嘛?她會有那麼好的心思?”
我想起昨天宋令箭靈魂出竅一樣的空洞身影,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韓三笑,我覺得,宋令箭變了。”
“怎麼說?”韓三笑心不在焉地揉着病懨懨的小十一郎。
“不知道——自從十一郎——”我頓了頓,看了看小十一郎,因爲它碧綠的眼睛也正半眯着看着我,我繼續道,“我每次看她,都感覺她像是從黃泉裡撈起來的人的一樣,沒了魂魄,像個活死人。”
“我就說吧,她就是黃泉水拍在岸上的——”見我一臉驚恐,韓三笑閉上了嘴巴。
我腦海裡浮現出十一郎那令人難寐的死態,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一個不相干的人,以它的力氣與速度,可以逃離任何戰場,可是它卻身披血衣地抵抗到了最後。是誰害了它?那些害它的人,又上哪去了?我見到的那個平靜無痕的海灘,只不過是清理過後的戰場而已。
“宋令箭如果真的愛護十一郎,不是也應該愛護它用生命換回來的人嗎?可是從始至終她根本毫不關心,任其生死,就算是她真的想報仇,也總是要等人醒活了才能知道啊……”
韓三笑突然坐直了身體,目露兇光地想着什麼。
“你想到什麼了?”我一臉虔誠。
“你說宋令箭帶着那人走了?”
“不知道,反正兩人都沒在。”
韓三笑一個跳躍站了起來,拉着我飛快往外走:“糟了,這個死女人!”
“怎麼了?去哪——”我的聲音消散在風裡,被韓三笑像風箏一樣拉着往山上跑,他跑得很快,如果我再輕一點,可能就真的要飄天上去了。
很快我們到了山屋,屋裡仍舊沒人,韓三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飛快拉着我朝林子一個方向果斷地走去。
“你是不是瘋的?!”我還一頭雲裡霧裡,就聽到韓三笑一聲大喝,須臾之間人已離我好遠。
他用力推了一把宋令箭拉弓搭箭的手。
宋令箭受推失了準頭,扭頭瞪了韓三笑一眼,剎那間冰冷的眼睛漫染血紅,神情暴虐至極,我感覺她強壓在理性邊緣的人性已經快要消亡,那股一直纏繞在她靈魂深處的暴戾已經要被仇恨點燃,恨火浴血,不死不休。
她飛快再引弓,箭向對準了不遠處的男人!
只是光影一瞬,我連猶豫害怕的時間都沒有,飛快跑了過去!
宋令箭也根本沒有猶豫,箭,已出!
我擋在男人前面,閉上了眼睛。
“你有病吧!”韓三笑動作奇快,飛快搶下已經脫弦而出的箭,用力地折斷扔在了地上,“你連燕飛也要射死麼?”
宋令箭強壓暴怒,再抽箭,對我道:“讓開,誰擋我,誰就死。”
她搭上箭,整張古修的長弓竟隱約地縹緲出黑色的煙氣。
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她真的對我毫不手軟,連我也可以殺死麼?
“你孃的,不知所謂,瘋女人。”韓三笑一把扯過她的箭囊扔得遠遠的,將我護到到樹邊,探了下男人的鼻息,平靜溫順,還好沒死。
“他是十一郎救回來的人,你也要殺麼?”我失望至極,含淚道。
若是韓三笑接不下那一箭,那我現在已經中箭身亡了。
“若不是他,十一不會死。這世上有誰值得它用自己的命去換,誰允許它沒有經過我同意就赴死。”宋令箭雙眼通紅,我分不清那是因爲恨還是因爲痛。
“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命是十一郎的,他覺得值得就行。既然你不珍惜,那這人我帶走,你若再動他一根毫毛,咱倆也恩斷義絕。”韓三笑說得認認真真,明明白白。
宋令箭冷笑了一聲:“你我何來恩義?”
“你真的瘋了。你、就這樣不惜一切嗎?!”韓三笑咬牙切齒。
宋令箭:“我不惜一切。這是你們的選擇,他日風雲變幻,你們都不要後悔。”說罷轉身離去。
韓三笑大聲道:“他日風雲變幻,我韓三笑絕不後悔。”
我從沒見過韓三笑如此強硬地與宋令箭對峙,他向來都狗腿得要命,平時雖然愛挖苦宋令箭,但基本都是事事以她爲先,嘴上說是不敢得罪悍婦,其實就是會讓着她。可是今天,他卻這麼明明白白地要與宋令箭劃清道義的線,絕不後悔。
“韓三笑,我佩服你。”我由衷地說,我都不敢想像今日他的壯志豪言會爲將來帶來什麼。
韓三笑並沒有英雄氣概很久,馬上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在我身上,我根本受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一起後退好幾步,勉強扶住了他。
他臉色發青,眼白泛了血絲,喘了口氣,翻開手掌,掌心已經鮮紅一片。
我大驚:“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受傷的?!”
韓三笑咬牙切齒地看着被他折扔在地上的箭,恨恨道:“蛇蠍毒婦!”
我才發現,那枝宋令箭本來要刺穿男人的箭,是血的紅色。
“這箭,褪色了?”我傻頭傻腦地問了句。
韓三笑生無可戀地咳了一聲,“行吧,拖着你這樣一個頭上長豬腦的同盟戰友,我遲早都是個死。在我累死或者氣死或者自殺之前斷壽在這兒算了,也算是英勇就義了。”
我不敢再問,害怕韓三笑又要被我的愚蠢給氣到,低頭看了看倚坐在地的男人,他的眼睛,睜開了。
削刻般線條分明的臉上,沉默的雙眼微微睜着,碧玉一樣的瞳孔渙散着沒有焦距,碧光從眼皮隙中漏出來,冰冷無情。
我的心一下被千隻手揪緊了,這對眼睛,跟我昨日經過西花原時夢到的眼睛一樣!
宋令箭不會無緣無故要殺他,難道是因爲這詭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