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聲落,鄭小姐輕聲道:“宋姑娘,真是個極聰明的人。”
“她本來就聰明,聰明得讓我捉摸不了。我喜歡聽她講話,感覺很有深度。可是又害怕自己聽不懂……方纔她說的話,鄭小姐聽懂了麼?”
鄭珠寶輕輕笑了:“一知半解,不過我知道,不管韓公子宋姑娘是騙你抑或是說真話,都一定是爲你好。還有,燕姑娘不要總是鄭小姐鄭小姐地叫我了,顯得生份,直接叫我珠寶好了。”
“那你也叫我燕飛就好。沒想到,前些日子還覺得遙不可及的人,突然就變成了朋友。”我嘆息道。
“朋友?”鄭珠寶輕輕呢喃了一句。
“繡房軟榻只是我們拿來偶作休息用的,睡多了對身體不好,要不然今晚你在夏夏房間將就一晚,明天——”
“不用麻煩,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快坐下來,我倒了點熱水,泡個腳有助睡眠——”她扶着我坐下來,將冒着熱煙的水盆往我腳前推了推。
我怕她熱情到會來幫我脫鞋襪,趕緊自己脫了,難爲情道:“你不用這樣周到的。”
“沒關係的,我病了這些年,最知道病痛難眠的感覺。入秋了暖要從腳起,這是個助眠極好的法子,我曾也失眠多夢,都是這樣慢慢治好的——”
“你以前也失眠過麼?”
“恩,好久了……每天都睡不着,直到累極了合上眼,也是未深就驚醒。自從那年失眠成疾後,便瘦得再胖不起來了。”鄭珠寶喃聲道。
“爲什麼失眠呢?是病得太難受?還是?”
這樣一個千金小姐,別說是生活無憂,即使是情感精神,府裡都是保護得極好,會爲什麼難寢入眠到成疾惡瘦呢?
鄭珠寶輕輕一笑,語聲裡卻有難掩的悲泣:“只不過枉自添苦,最後才知道,原來只是自己將自己看得太重要,在別人眼裡不過萍如草芥。”
“怎麼會,至少你爹你娘都很疼你,聽你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有多看重你——至少你還有爹孃,我卻已經沒有爹了……”我的眼睛又開始發燙。
鄭珠寶連忙拿了條冰涼的錦帕,蓋在我的眼上:“宋姑娘說了,你不能流淚,會灼傷眼的。我都懂,你爹爹正是因爲疼你,所以他纔不願你再無止盡地等下去,傷痛可以癒合,但青春無法追回,若是能活着回來,誰願帶回的是死訊呢?”
我一愣,全身寒毛都立了起來,鄭珠寶說出了誰也沒有說到的那個事實,若是能活着回來,誰願回來的是死訊呢?
爹,你活着的時候爲何不回來?非要等到死後再跟遺書進家門呢?爲什麼?
可能是泡過腳暖身的原因,這一夜我睡得很沉,但一覺醒來我睜眼仍舊是一片朦朧,天應該還早,院裡靜悄悄的像是都還沒起。
我摸到水房,胡亂洗漱了一把。
“早。”水房門口鄭珠寶的聲音安靜地響了起來。
“你也這麼早?”我循着聲音道。
“我去酒家買了些早點,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昨天韓——韓公子說的雞肉包,我沒找到……我生怕晚了,就起了個大早。”鄭珠寶細細軟軟道。
“他們辰時中才來,這段時間都忙,不用這樣勞師動衆的——夏夏醒了嗎?我去看看——”
“還在睡,宋姑娘說讓她睡飽了再說,最好不要去打擾。”鄭珠寶拉着我坐了下來,“豆腐腦趁熱喝了吧——你喝豆腐腦麼?”
“恩,謝謝,謝謝。”我摸到桌面的勺子。
“包子油條都在這裡,我不知道你們要吃什麼,各樣都買了點。你要吃哪個?”鄭珠寶像個奶媽子一樣,事無鉅細地要照顧我。
“包子吧,謝謝。”
鄭珠寶將熱乎乎的包子掰成一小半,放在了我手裡,輕聲道:“別用跟我客氣,什麼事都加個謝謝,就見外了。恩——我,我呆會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我點了點頭,不禁又有些奇怪:“你在這裡好幾天,府上人都不會找你麼?”
鄭珠寶道:“家裡最近在忙別的事,沒空理會我——你先慢慢吃着,我馬上回來。”
“恩。”
鄭珠寶走出了院子,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動了動院上的鈴鐺,問我道:“這鈴鐺怎麼有時候響得清脆,有時候又不響呢?我記得昨天宋姑娘他們走進走出的時候就響得很脆,我走進走出好幾次,都沒動靜——該不會是不歡迎我吧?”
“哦,這鈴鐺壞過一次修好,就經常不聽使喚,不打緊的。”
鄭珠寶前腳剛出,韓三笑後腳就進來了,一看到滿桌子的早點就哇哇撲來:“哇,原來我平時吃的都是你們吃剩下的,今天我只是早到了一點點,居然有這麼多花樣吃的!——雞肉包呢?我昨天說的雞肉包呢?”
“鄭小姐買的早點,她不知道雞肉包去哪買。”
“難怪了,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出手就是不一樣嘛——不過沒我想吃的雞肉包,再多也沒用——勉強吃幾個包子吧,哎,沒胃口。”說是說沒胃口,我感覺眼前盤子裡的包子已經少了一大半了。
“燕錯那小子呢?走了還是還在?”
“沒注意,我也是剛起來,沒聽到有動靜。”
韓三笑又湊近了我,身上散發着泉水的味道:“在怪我嗎?”
我翻了個白眼,眼睛辣辣的痛。
韓三笑笑:“瞎了也有瞎了的好處,好歹耳朵靈嘛,是吧,哈哈。”
我睜開眼睛,朦朧的白光裡韓三笑正往懷裡塞着包子。
“你說,這十六年,爹都去了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他活着的時候不回來,要現在才肯告訴我?他難道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在等他嗎?”
“追究原因,很重要嗎?”韓三笑這樣問我。
“重要。”
“就算原因再情有可原,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我發了狠道:“就算改算不了任何,我也要知道爲什麼。我希望他有苦衷,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是我信仰的一切,如果連他都不值得我信仰,那我要憑什麼活着?”
韓三笑嘆了口氣,道:“對我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活着。”
我已心如死灰,我本想好好過完這最後的時光,誰想上天要這樣弄人,讓我餘下的日子不得安寧。
“糟糕,孟無他們來了——我先走了——”韓三笑突兀地站起來,飛快跑了。
孟無小玉真的提前來了?那我前幾天摔倒在房中聽到的對話是真的?
我莫名的有點害怕,趕緊回房了,要是他們來找我,我就假裝自己在睡覺。
果然沒過一會兒,院裡就來了人。
“燕子?夏夏?院裡有活人沒有?”孟無的聲音。
我不出聲,夏夏估計還在睡沒起,沒人迴應。
小玉嬌滴滴的聲音道:“都沒起,叫你不要這麼早來。”
孟無笑道:“那我們晚些找她們——走,咱們找那熊脾氣的娃娃耍耍——”說罷兩人腳步聲起,直奔後院去了。
沒一會兒就聽到燕錯暴怒的聲音:“你們?怎麼進來的?!”
孟無笑嘻嘻道:“自然推開了門,走着進來的呀。聽說你來了這處落腳,白浪費了我們爲你交足的房錢喲!”
燕錯戒備十足道:“是你?我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
孟無還是橡皮糖一樣甩不掉,笑呵呵道:“我是貓哭耗子,但這慈悲是真的呀。怎麼了,這牀睡得不舒服麼,小小年紀一直皺着眉頭作啥?”
孟無可是出了名的煩人,死纏爛打連韓三笑都怕,這下好不容易纏上個人,哪這麼容易放手。
“馬上給我出去!”燕錯怒道。
孟無道:“都是大男人,怕什麼,你又不是脫光了睡。院裡也沒別人陪我玩,跟你叔聊個天解個悶嘛。”
“少來套近乎!你——這是什麼?!”燕錯暴怒的聲音又漲了一分。
“居然……”向來聒噪的孟無竟然說了兩個字便再沒有聲音了。
“什麼鬼東西!快摘了!”燕錯有點氣急敗壞,伴隨着金屬撞擊的鏘鏘聲。
“這個,我摘不了。”一瞬間,孟無的聲音壓得很低,就像我上次聽到的那樣。
燕錯怒氣沖天,吼聲在後院迴盪:“快摘了!”
“這是扼腕扣,一但扼上,便再也取不下來了。除非骨血消亡,身死魂滅。”孟無神經兮兮地說了一句。
扼腕扣?又是哪裡折騰來的東西?
燕錯沒吭聲,叮噹叮噹的雜響聲越來越高,像打鐵匠鋪的聲音,可能他在竭力地想把這扼腕扣取下來吧。
“扼腕扣是有骨氣的,比這世上所有的良將美眷都要高尚,你知道是什麼骨氣麼?”孟無道。
燕錯還是沒理他,叮叮叮的聲音愈發尖銳,好像他在往桌上牆上用力敲打着手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