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因爲事先沒有約好,所以一直擔心金娘不在會撲了個空,雖然她從來不外出,但總覺得冒昧造訪不太好。
猶豫了許久我纔去,那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印象很深刻,也使我後面幾天都沒再自己獨自去找過金娘。
柳村霧坡附近的那塊大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那兩座房子,金孃的屋子靠裡,所以去她家每次都要經過謝婆婆的屋門口。
如果說子墟有三大恐怖地,一是西花原,二是霧坡,那第三個肯定就是這謝婆婆的屋門口了——
每次經過她的屋子我都摒住呼吸,生怕自己的聲息會驚動她,惹來一頓莫名的詛咒。
但是那天我已經走過謝婆婆的屋子,竟然沒有她往常的叫罵聲,這我倒有點不習慣了。
我停下來,聽了聽,風裡消散着淡淡的哭聲,雖然很微小,但卻很淒涼——是誰在哭?
我四處看了看,看到霧坡方向的時候縮了縮身子,但那聲音不是從霧坡傳來的,而是——而是從謝婆婆屋後面傳來的。
我本不是個膽大的人,但聽到這哭聲心裡卻起了憐意,莫非是那謝婆婆孤寡一人在家,出了什麼意外卻找不到人幫麼?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謝婆的屋後院支蓋着烏黑的粗紗布,陰森森的看不見裡面的情景。
“嗚嗚嗚——嗚嗚嗚——”
哭聲就是從院裡傳來的,而且走得近了聽得更清楚,正是謝婆婆的聲音,她平時說話聲音已經嘶啞難聽,現在哭起來更是難聽得讓人起不了憐意,她哭得傷心極了,哽中帶咽,如快要病死的野獸在喘着極深的粗氣,讓我聽着都覺得胸悶異常。
我透過粗紗布的縫隙往裡看,看見謝婆婆正坐佝僂地坐在院中間,對着一張陳舊的類似梳妝檯的桌子,她還像往常那樣蓬頭散發,乾枯的頭髮在細碎的光線下張牙舞爪,她正用力梳着自己那枯如稻草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嗚聲在哭。
雖然頭髮糟亂難看,但她卻穿着一套很豔俗的裙裳,裙裳有點陳舊,上面卻綴着許多豔麗的珠花,這裙裳普通年輕女子穿穿應該還算正常,但套在這身形佝僂年逾花甲的老婆婆身上,實在有點可笑。
始終是女人,原來這謝婆婆也很愛美呢。
她梳了一會頭髮,始終沒將它們梳得服貼,她用力地扔掉了梳子,跳起身子從桌上的某處拿了一個黑帽子——
不——那不是帽子,而是一個假髮套,有着長長的辮子和落髮,遠遠看去,倒像是真的一樣。
她將髮套細心地戴在頭上,用力地將自己的亂髮塞壓在裡頭,好像對她來說,那髮套的頭髮是她自己的,而自己頭上的這頂亂髮卻是別人的一樣。
那髮套的頭髮對佝僂的她來說未免有點過長了,直接拖到了地上,從背後看去,像披了塊太長的黑布在背上,怪異極了。
戴好髮套後,她站起身子,對着某處拉扯着衣襬,整理着頭髮,雖然動作很投入,但她一刻都沒停止過哭嚎,這情景讓我毛骨悚然。
她哭得這樣傷心,倒讓我有點難受,始終也只是個人,平時再過尖利惡毒,也會脆弱,會傷心,這謝婆婆獨居在這也有許多年,沒半個親朋好友,見人就罵,恨不得趕走所有會來這裡的人,有時候想想也可憐,膝下無子女,枕邊無老伴,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真是一點都不假。
有時候我勉強示好跟她打個招呼,都莫名其妙招她一頓臭罵,我在子墟上下人緣算是很好了,可就是也近不了這謝婆婆的身。可能她已經習慣了用這樣的方式來怨恨這個世界,還有這世界裡所有的人。
我正要離去,謝婆婆卻突地尖聲叫了聲來,她將身上的豔衣用力地扯脫了下來,也不知她哪來這麼大的力氣,生生地將這衣服撕成了碎片!
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拼命捂住了嘴!
謝婆婆猛地轉過身來,我又心猛地一緊,她臉上塗得慘白,眉毛黑如樹枝,頰上胭脂豔紅,脣上塗得血紅,畫得整個嘴巴如張血盆大口,這妝容早已被她淚水衝敗,亂七八糟的像鬼一樣!
我無力地靠着樹幹坐了下來,雙手緊緊捂着嘴巴,好不叫出聲音,籃子滾到一邊我也不敢去撿。
謝婆婆就頂着這一張鬼臉靜了靜,開始尖利地嚎哭起來:“你這狗孃養的老天爺啊,你爲什麼這麼對我,我本是美嬌娘,本是雙十年華,我咒得你天塌地陷啊……”
我全身起了雞毛疙瘩,連忙向後退了幾步。
“你這殺千萬的,你就算是死了,也得讓我摸到你的屍骨啊,你就這麼沒了,就這麼沒有了啊……”謝婆婆繼續獨自哀嚎着。
這沙啞又帶着尖利的哭聲與詛咒讓我膽戰心驚,我立馬屁滾尿流地走了。
只是我還沒有走出多遠,就聽到那院子裡飄來悲涼的低唱聲,唱得也不知是哪裡的調調,鼻腔濃濃地哼着綿綿的情歌:“芳華娘子勤梳妝,等待良人揭紅紗,紅紗賬下淚燭流,良人爲何不回來……我的謝哥你可知,煙兒爲你絞心神,若生在世盼能歸,若已身死待君魂……”
可能是這一段讓我太害怕了,以致後來我去找金孃的時候一直魂不守舍,很多細節都記不清——再加上後來的夢,我幾乎都要跟現實混淆了。
金娘金娘——那天我跟金娘說了什麼——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沒有——
迷迷糊糊的,我感覺到了一陣很輕的風,誰推開了門帶起的微風。
我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實,夢囈般問了一句:“誰進來了?鄭小姐麼?”
沒人應我,但我感覺到門半開着,因爲走廊的燈光透了進來。
輕輕地響起了衣衫飄動的聲音,卻沒有腳步聲,這讓我有點慌。
“誰——是有人……有人進來了麼?”我顫幽幽地又問了一句。
但還是沒有人回答我,可是我聞到了房間裡面有了另一股味道,很濃重的脂粉味,莊上雖然女人多,但都不太飾脂粉,何況現在是半夜,正常人都洗臉睡覺了誰還會帶着濃妝出行。
這濃嗆的味道就在離我不遠處的牀腳邊上,一直停留在那裡沒有移動過。
也就是說,現在有人——或者有東西站在我牀腳……
我手腳僵硬,慢慢地儘量不動聲色地拉過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緊緊的,但身上的寒毛還是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感覺它們都在無聲地尖叫着,顫抖着——
我受不了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我咬緊牙關,微微睜開一條縫,藉着從門縫溜進來的燈光,微弱的視線只能看到牀腳有個白色的身影,就那樣靜靜地貼着牀架而站,一點聲息也沒有,若不是我知道牀帳已經拆除,一定會以爲那是灑下來的牀帳。
我真的快要崩潰了,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凝神,凝神要呼叫——
這時牀邊那道影子突然奇快地飄了過來,黑漆模糊中突然剝露出一張極爲猙獰的臉,我瞪大雙眼,梗得全身肌肉發痛,悶一聲昏了過去。
嚇暈過去再轉醒後,我的精神狀態很差,我一直在回想着那是我的夢境還是真實的,夢境吧,就像項武的那次一樣,明明感覺很真實,那血腥味都嗆鼻的要命,可是一轉眼,項武明明還生龍活虎地在我面前說笑——
這次的也一樣,那股奇怪的味道一直蕩在我的鼻邊,還有那張臉——那張恐怖至極的臉一直在我面前晃着,怕得我睜眼不是,閉眼也是不!
我這是怎麼了?我是真的瘋了嗎?
“燕姑娘——燕姑娘——”鄭珠寶一直在輕聲呼喚我。
過了好一會,我才讓自己從這失神中醒回神,癡癡呆呆道:“你叫我?”
鄭珠寶關切道:“你怎麼了?怎麼這樣魂不守舍?”
我精神衰弱道: “啊.什麼事?我.我心驚肉跳的厲害,總覺得哪裡都不對勁...”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點將那事告訴你——哎,我現在也總算能體會到一點宋姑娘他們的用意,不想將這麼恐怖的事情告訴你,怕你受到驚嚇。我這一猶豫,就變成了隱瞞。”
“啊?什麼事?什麼事瞞着我?”我腦子裡空空的,根本沒在狀態。
“昨天宋姑娘說的事——關於金孃的——”
我突然回了神,金孃的事,我又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手裡的藥撒得厲害,燙到了腿,我驚叫着跳了起來,碗譁拉一聲帶着藥碎在了地上——
“沒事吧——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冷嗎?”鄭珠寶小心地將我拉到了一邊。
我抖得越來越厲害,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這種恐懼沒有任何東西能戰勝,就算此時光天化日、有鄭珠寶陪在我身邊,我還是覺得自己獨自在無盡的黑暗中,那一張張詭異的鬼臉環繞着我忽遠忽近的在戲耍我,誰來爲我驅逐?
“我好怕……我好怕……”我握着受驚嚇的雙手喃喃自語,眼睛發熱。
“哎——燕姑娘你別激動,宋姑娘說過不能用眼過度——”鄭珠寶幫我拭着滲出來的淚水,“你在怕什麼?你能跟我說嗎?”
“我怕睡着……我又害怕醒來……我好怕……我覺得,我就要瘋了。”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虛弱。
“爲什麼怕睡着?睡不好嗎?”鄭珠寶幫我搓着冰冷的手。
那些詭異的恐怖的場景一幕幕滑過我腦海,項武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青臉——掛在牆上的仇恨的臉——壁畫在流血——插在牆上的一隻一隻陳列開來的浴血烏鴉——
“我……我好像見鬼了……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麼?”我顫抖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