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的嘶吼和燕錯的笑,終於讓我麻木的心感覺到了疼痛,那股疼痛不可遏止地蔓延開來,幾乎要粉我的身碎我的骨我的心。
“我寧願自己魔鬼,但你錯了,我不是狼心狗肺,我的心我的肺,從我娘死的那天開始,就沒有了。”燕錯的聲音向我轉來,我知道他此時在看着我,我也能感覺到他看着我的目光裡,帶着的剡肉飲血的恨意,“是的,我娘她早就死了!可是你娘還活着,活得好好的,金枝玉葉衣食無憂。所以我恨你,恨你娘,恨這個宅子,恨這裡將你養大的一切,你從我們身上奪走的一切,我們可以享受的一切!我就要毀掉這一切,讓你也嚐嚐這萬劫不復!”他的心跳得奇快無比,好像隨時都會從他喉間蹦出而息!
我從沒想到過,燕錯的母親也已去世,但他爲何要將他孃的死怪在我的身上?
“你娘她……”我很費力地吐出這三個字。
燕錯卻兇狠地打斷了我,怒聲道:“閉嘴!你不配提起我娘。從我娘死的那天開始,我就對自己說,終有一天,我會將他的摯愛也全部拿走!可是他不等我開始就先死了。但是沒有關係,他會在黃泉路上看到他所種下的一切惡果在這裡開花、腐爛。”
韓三笑冷聲道:“無論他做了什麼,始終都是你的父親。”
燕錯咬牙切齒:“他不配做我的父親,更不配做一個丈夫。什麼燕家血脈?我一點都不稀罕!一日我盡了生母之仇,便削骨削肉,還、命、於、他。”
“燕錯!你是瘋的?”韓三笑也被他語裡那不可救藥的恨意給激怒了。
我眼睛火熱,已感覺到紗布漸溼,那眼淚明明鮮紅如火,卻冰冷刺骨,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將他最美好的少年時光用在了仇恨身上,仇恨一個完全不知情的我:“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這麼恨我?”
燕錯的聲音遠了遠,他不願意再與我說話,像是卸光了一身的力氣,無力地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沒錯,一切都是我做的。裝鬼嚇人,換金線,送信,還有殺死金娘,一切都是我做的。”
金娘——金娘也是他殺的?
“金娘是你殺的?!”上官衍沒答話,倒是他身邊那個陌生的男人脫口而出。
“沒錯,是我殺的。那個女人起初答應了要與我合作,我出假線,而她真金白銀收回來的錢全歸她。爲了讓她好好幫我做事,每出一批假線,我還會多給她一些佣錢。但她提的要求越來越苛刻,想要的錢數也越來越高,一次爭執中我失手將她推倒在地,其實那時我還沒有殺她的心,想等她轉醒來再與她好好談。沒想到她竟然抓着這點說要帶我去見官,不僅要告我故意傷害,還要將我破壞繡莊生意的事情揭發出來。我那時已經氣極,她還在旁煽風點火,我一不作二不休,拿起金線就勒死了她。”
燕錯說得頭頭是道,那場景像發生在我眼前一樣在我腦海裡重演了一遍,我的腦袋嗡聲作響。
“勒死她之後,你做了什麼?”仍舊是那男人問的話。
“我將她放在牀上,然後關閉了門窗,拴上了鎖,讓別人以爲她是外出去了。那個鬼地方,就算是青天白日都不會有人去,或許等她爛死在裡面了都不會有人發現,就算髮現了,也不會將她與我這樣一個外人扯上關係。”
“那你爲什麼要在傷口上覆上頭髮?讓人誤以爲是用頭髮勒死的。”
“我殺她用的金線是假的,一用力便會掉色。用金線殺了她之後,我的手上嵌進了很多金粉,而且用力過多,嵌進去很難清理,如果別人知道她是被金線勒死,再看到我手上的金粉,肯定會將兩件事情聯繫起來,所以我不得不掩蓋她是被金線勒死的真相。所以我將勒死她的金線帶走,再用頭髮覆蓋在傷口上,造成是用頭髮勒死的假象——而且我又不傷,我千方百計用假線毀繡莊生意,又怎麼能讓大家知道金線有假的事情。”燕錯冷笑。
他說得沒錯,他也的確不傻,關於假線掉色、關於金孃的死因,說起來那麼合情合理,讓人無可挑剔。
“殺完她之後,我回到鎮上,繼續我的計劃。一切都很順利,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就要成功了。”
“你所謂的成功,是想達到什麼樣的結果?”上官衍問。
燕錯悲涼地笑了一聲:“既然功敗垂成,什麼結果都已不重要。既然事已揭發,我也不會躲藏,你們想要問什麼,我直說便是,要殺要剮隨你們處置。”
我不信——我不敢相信,雖然我並不瞭解他,雖然他總是神兇惡煞,但他絕不是一個壞人!
“不會的,你不會這麼殘忍,再恨你也不會去殺人的,上官大人,這期間一定會有誤會——”
燕錯大聲打斷我的話:“沒有誤會,我不用你假裝好心爲我說話,一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全是我做的。”
他的恨意將我沖垮,我感覺天旋地轉,我盡力了,爹,我盡力了。
鄭珠寶扶着坐了下來,我聞到了自己臉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是如何認識的金娘?”韓三笑突然問道。
“這裡的行動軌跡一直很簡單,稍加留心便知道。每逢初一十五她都會去霧坡與姓金的交易金線。”
“她爲什麼要答應你賺這一筆而寧願冒着打碎長期飯碗甚至被反告入受裁的風險?”
“生意人而已,況且她說過,等賺完這一筆,她會離開這裡,之後發生什麼她都不必在意。”
我一驚,金娘要離開柳村離開子墟?但她又何必要爲了這些銀子來害我?
“水鏽之毒是她給你的,還是你給她的?”
“什麼東西?”燕錯頓了頓,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隨即又馬上道,“自然是我的——你怎麼知道那個女人與毒有關?”他的心,跳得有點快,聲音,也有點飄乎,看來韓三笑突然這麼問,是在試他。
“因爲假線裡面也有啊。所幸燕飛病中未碰金錢,不然以她的身子,恐怕早承受不住水鏽侵蝕,一命嗚呼了。”
信上有毒,線上也有毒,他真是要用天羅地網來殺死我。
“這毒是直接通過接觸就可以殺人無形的,你是事先服下了解藥,然後再在線裡與信上抹毒,這樣只要接觸這封信的人,都會慢慢死掉,因爲你不能讓人一拿到信就死掉,這樣容易引起衙門注意,所以你將毒稀釋了,將信拆分爲五份,一份一份地送來,其實就是摧命的鬼符。”韓三笑細細道。
“沒錯。說得對極了。”
“我能看看你的手麼?”韓三笑向他走了幾步。
衣衫摩挲,像是燕錯伸出了手,他居然沒有拒絕。
“水鏽毒性素強,聽說解藥也十分生猛。據說解藥必須得抹在手上,才能防鏽毒滲入。但會有復作用,就會導致手皮龜裂,時有顫抖,是不是真的?”韓三笑好像在研究着什麼。
鄭珠寶緊靠着我,小聲道:“燕小公子的手正如韓公子說的這般,手皮龜裂乾燥,指甲因爲容易破損而修剪得很短,但有些地方還是裂得厲害。”
燕錯道:“那你現在看見了。”
又突地響起衣衫摩挲聲。
鄭珠寶奇怪道:“韓公子拉住了燕小公子的手,許是想看個仔細吧。”
只聽韓三笑笑嘻嘻道:“水鏽陰冷,所以解藥十分熱燥。讓我瞅瞅,這抹了除鏽藥的手得是有多熱燥。”
燕錯猛怒道:“夠了!”
“哦……”韓三笑搓了搓手,“得確是夠燙手的。”爲了表明真的燙到手,他還吹了吹涼,慢慢靠到宋令箭所站的牆邊上去。
“我的弓呢?”宋令箭只關心自己的事情。
“在你後山的小屋裡。”燕錯道。
原來她早就知道是誰拿了弓,但燕錯爲什麼要拿她的弓?有什麼用意麼?
燕錯不耐煩道:“都問完了吧。現在,你們可以帶我走了?”
鄭珠寶爲我描述着屋裡的情景:“燕小公子正解開長衣——”她輕輕抖了抖,道,“長裡面層血跡斑斑,但血跡已經發暗,看起來有段時間了——”
燕錯道:“這就是當初我殺那個女人時沾上的血跡,我燕錯認罪伏法。”
“上官大人……”
“如果是求情的話,還是爛在心裡吧。燕飛,我的事情與你沒有任何干系,我也絕不後悔我今日對你所做的一切,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遺憾,只怪我當時心不夠狠,才使如今淪爲階下之囚。你也不用與我來故作好人,你的任何嘴臉,我都覺得非常噁心。”
燕錯平靜地打斷了我的話,我看不見他的臉,亦看不見衆人的臉,但黑暗之中的亮光下彷彿只站了我與他,他長得與爹年輕時那樣相似,身邊卻包裹着一層灰色的氣息,他用着無比堅定又殘忍的眼神瞪着我,勝似萬箭破風,將我的靈魂一片片割碎。
“幾位還有什麼想問的麼?”上官衍輕聲問題。
韓三笑道:“我們沒有話好問了大人。”
陌生男人似乎有話要問:“大人——”
但溫文有禮地上官衍卻沒有理會,對着我們道:“好吧,那此案就落定了,先將燕錯收監,待血跡驗證屬實後開堂再審。”
陌生男人向燕錯走來,拉着他向外走去。
“燕錯。”我轉頭“看”他,我看不見他,但他能看見我,也是一樣。
燕錯的呼吸對着我的方向,我們隔着一面眼紗,這樣對望着。
“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情。”
“你問。”
“你是不是我爹的孩子?”
燕錯的呼吸向上,應是仰頭在笑:“如果我說不是,是不是就可以真的不是了?”
這句話,說得簡單平靜,好像只是普通閒聊的時候做了個荒唐的假設一樣,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到他內心希望的凋零,他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間,走出了院子。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靜靜目送着,手腕碰在窗櫺上,響起幾聲清如泉水的玉吟聲,而小巷遠處,也輕輕地響起應和的聲音。
同心吟玉,唯有同一血脈或心有靈犀言能應和。
我知道燕錯不想給我的答案是什麼,因爲這個答案對他來說,是一切悲劇的來源。
那這個答案那對我來說,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