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爹的書房,我憑着記憶道:“書桌蓋下有備燭,五叔可以點上。”
孟無卻笑道:“點什麼呀,你又看不見我——點了燈,就我看得見你,你又是這翻模樣,大半夜的多不自在。”
我摸了摸眼,心想這張臉一定血跡斑斑,令人看着膽寒了。
孟無安頓我坐好,自己在爹的書房走了一圈,我側耳傾聽着,感覺他走得很仔細,腳步移得很慢,好像靜靜地要將書房的一寸一方都看個仔細清楚——但是沒有點燈,他是怎麼看見的?
我靜靜等着,等着孟無想告訴我的小秘密。
孟無走到我爹書桌前,坐了下來——
那是我爹的位子,客人進主人的房,怎麼坐了主人的位子?
孟無輕嘆了口氣,那口氣很淒涼,讓我有種預感,接下來他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孟無輕吟低念一首詩,不知爲何他的語聲這樣悲涼,這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孟無,他出身豪門,俊秀聰明,人生無坎,順風順水,所以總是顯得那麼開心自在,無憂無慮,帶着成人身上沒有的天真。
“五叔,你怎麼了?”我本心中難受,聽他這樣落寞,眼眶也不禁又溼了。
“燕錯的確做錯了很多事,瓜娃子,但他不是大奸大惡的人,他還有得救。”孟無輕聲道。
我一愣,又禁不住有些歡喜,看來我的直覺沒有錯。
“慎獨守困,好生有德,也許他現在還只是一塊石頭,但經雕琢,他會成爲一塊上玉。”
“五叔?”我聽不懂孟無的話,他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
“你知道當扼腕扣在他腕上時,我有多麼震驚麼,我這大半生所有難得的情緒都結在了那一時——意外、喜悅、感傷——甚至落淚。”孟無靜靜道。
“腕扣?就是五叔強扣在燕錯腕上那個取不下來的扣子麼?”我記得有這麼一回事,當時我就在爹的房間偷聽來着,燕錯當時憤怒極了,但後來可能的確取不下,也沒空再去折騰了。
孟無悲傷地笑了笑,道:“它不是一個普通的扣子,它有個名字,叫扼腕。”
“扼腕?”我重複了一遍,孟無的東西都有名字,而且都有故事,這釦子的名字倒也直白,扼腕扣,扼住手腕不放的扣子。
“扼腕是我所見過最有靈性的寶物,所有的人都想得到它,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扣得上它,它選主而扣,一旦扣住便無法摘下,直到形敗骨枯。”
我一愣,孟無奇珍異寶無數,所有稀奇古怪的寶物在他嘴裡都只不過是“小玩意兒”,而他對這扼腕扣卻有這麼高的評價,可見這釦子的寶貴之處。
我奇怪道:“選主而扣?怎麼選呢?選什麼樣的人呢?”
孟無停了停,道:“真英雄。”
真英雄?
“真英雄?”我覺得這三個字冠在前還在歇斯底里對我大吼的燕錯身上,顯得那麼不協調。
“對,真英雄,鐵血丹心、濟世救民的真英雄。它知道真英雄的骨血氣息,一旦它認定,便會扣住不放。如果你不是,縱使你富國敵國、假仁大義,它依舊是個不合腕的鐵釦子,就算是你拿烙粘在手上,它也會自己掉下來。”孟無語裡帶着嘲諷。
“這麼有靈性?我還以爲,它隨便扣在誰的手上都能扣死。”難怪那天小玉也很驚訝,原來它並不是扣誰手上都能扣得住的。
“自古多少人想得到它,得到它又不敢扣上它,因爲害怕扣不上,害怕自己的骨血不爲它所認——但扣上的人往往都要擔負英雄的使命,爲人所不能。扼腕橫亂世而出,此時找到新主,看來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孟無嘆着氣。
“這,會不會有點誇張了,而且——”而且,並不是我看不起燕錯,但他能成爲怎樣的英雄呢?我們都只不過是小鎮山村裡的普通人,爲着家長裡短的事情犯着卑微的錯。
孟無輕笑:“燕子你還年輕,人生際遇之事,轉瞬千變萬化,若非池中之物,遲早會化龍掃雲的——燕子沒聽過扼腕的故事吧,夜很長,我來與你說說可好?”
我點點頭,調了個舒服的坐姿,將腦袋整在手臂上:“恩,我最喜歡聽五叔講這些。”
“扼腕扣由至純的鐵築成,再淬以迭秘古方,此扣遇水不鏽,遇火不熱,明鑑光亮,傳承於一個軍戎世家——”
我張大了嘴,這腕扣的來歷果真不小。
“此世家所有的男兒都從軍入伍,在某一世,世家出了一代沙場天驕,驍勇善戰,戰無不勝,爲國立下很多汗馬功勞。但在一次戰殺中,此將士爲救主帥被斷去了手腕,雖已儘可能接回斷掌,但始終不如從前。不能揮刀斬敵,連拿碗提筆都不如常人,將士志氣非常消沉,國主極爲擔憂。”
“那時旁人出了一法,叫能工巧匠用至純的烏鐵築了一個腕扣,編造故事,神化附傳,與將士說此乃英雄之物,一直尋找合適的主人。將士聽信爲真,腕扣因依其腕寸而築,不大不小剛剛好。扣上腕扣後,將士大受鼓舞,重整旗鼓,勤奮加練,爲國主軍立下了很多汗馬功勞。”
“爲什麼要編造故事?若是它沒有奇效,對將士來說不是莫大的傷害麼?”
“它並不是謊言,而是治心病的心藥——說也奇怪,自從扣了這腕扣,將士已死的手掌慢慢有了生命,不僅可拿可取,更可舞刀弄劍,這腕扣似乎有了魔力,讓他勇往無前,所以他也一直深信腕扣之說,自戴上後一直沒有摘下,這腕扣因爲已經與他的斷掌同長,也無法外力取下,除非重新斷去手掌。將士最後戰死沙場,臨終前他希望後人能將這腕扣傳給大勇大德之人,莫要埋沒了神物之光。但是在他死後的十年餘內,一直沒有人能將腕扣除下,縱使他已化身白骨,腕扣還是死死卡在腕骨之上,怎樣都除去不得。”
“這麼神奇?”
“恩,或許這就是精神的念力吧。一代一代的念力凝聚,彷彿就真的出現了神蹟。原先我也不信,但後來我得了這寶物,的確是信了它的靈性。”
“那後來這腕扣是怎麼取下來的?”
“是個三十餘歲的苦工,他本是跟着修緝軍陵進了官墓,等修完官墓後要守墓到死的——苦工知道自己在爲將士修墓,少時也聽過他的傳奇故事,所以一直心存敬畏,在理將士棺木時,可能是天意,棺木從棺木臺上翻落,將士白骨掉落在地,苦工跪地去撿,那扣死在腕骨上的扣子卻像破銅爛鐵一樣地掉在了他的手裡——”
“啊?怎麼又自己掉了下來?”
孟無笑了:“是啊,怎麼會自己掉了下來?因爲找到新的主人的唄,總不能一直扣在白骨上生鏽吧?”
我不解道:“不是說不會生鏽嗎?”
“打個比方而矣,我這麼說着你就聽着麼。”
“那新主就是這個苦工嗎?”
“是啊,當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爭翻伸手想要去扣,但沒有一個人能扣得上,官墓守衛還以爲這釦子經久失修壞掉了,可是苦工隨意一扣,這扼扣就扣死在了他的手上,怎麼都取不下來——燕子剛纔就覺得很好奇吧,扼腕扣怎麼會扣在燕錯那個毛小子手上?一個山野村夫,識字不全,品行不端,毫無骨肉血親之親——那時的守衛與一同勞作的苦工們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吧,只不過一介平民苦工,年過三十毫無建樹,本是爛命一條要隨墓而死,卻能扣上萬千軍家後世都扣不上的英雄扣。”
我心虛地點了點頭,我的確有點不敢相信。
“正是這平凡如草芥的苦工,五年之後因爲各種際遇變化,有了揭杆而起的號召神力,引衆攻入了前朝城門,卸下了荒主的頭顱。他就是我們的禪帝——宗長年。”
“宗長年?”我雖然識家不多,但也知道這個人,是他推翻了前朝暴政,三千精兵破城而入的故事流傳在民間,歌頌如傳奇。如果他當年沒有禪位讓出帝位,我們的國之大姓應該是“宗”而不是現在的“趙”了。
孟無繼續道:“很多人都不明白爲什麼宗長年要拱手讓出帝位,包括他自己的親力部下都覺得難以理解,當時宗長年在衆人反對中,將帝位讓給了與他並肩作戰的兄弟趙無機——這就是他的英雄之處,他自知自己苦工出身,起竿可以,治國卻無此才德,而他的兄弟剛骨琴心,是個治國之才,所以他將爭朝奪權之事一扔,歸隱山水去了。”
“原來是這樣,我聽過許多偏談,都說是祖帝要脅了禪帝,原來他是自願的。”
“懂得取捨,纔是大智慧,況且若趙無機是這樣的人,就不能爲我朝建出如此大的盛世來——幾十年後,宗長年病逝,他的後人將他的屍骨送到了將士陵,這已經成了一種約定,凡是扼腕扣的主人,死後屍主都必須帶回將士陵,在那裡等待新主。”
“禪帝已逝多年,那後來,這釦子又是誰取了?”
“十來歲的孩子。”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