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珠寶輕“啊”了一聲,溫柔道:“是麼?什麼話呢?”
“無腳之鳥啊——我聽上官哥哥也是這麼說自己的,不過,他說他是爲了尋求公正清明,要做一隻無腳之鳥,永不停歇,我聽了他這番話,覺得自己熱血沸騰,真的也想隨他一起尋求公義,爲這世間受苦受難的人做點事情。”
鄭珠寶茫然道:“是啊,上官公子的確是個好人,清明不爲已身,沒想到只是無腳之鳥之說,在不同人的命運裡面,代表的東西也是全然相反……對於上官公子來說,它是堅持與信仰,但對我來說,卻是禁錮與囚禁……”
夏夏道:“你有手有腿,更沒人用鎖將你銬起來,爲什麼會沒有自由?沒人可以逼你做不願做的事情,大不了什麼都不要,靠自己痛快活着。”
“這話,七八年前我也這麼說過,我對我娘說,娘,我們什麼都不要,我們靠自已貧窮但痛快地活着,但是我娘說,她捨不得我爹,她寧願曲在金絲籠裡抱緊傷痕,也不願與我一起展翅高飛。”說到這裡,鄭珠寶已潸然淚下,我聽到她的悲泣,抽絲剝繭的是個因果之圈。
“鄭小姐,你是不是不願嫁給那位黃公子?”夏夏遲疑着問道。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我與黃公子指腹爲婚,我根本沒得選擇。”
“鄭小姐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鄭珠寶沒有回答,哽咽着輕聲哭了起來。
“好好,我不問了,我不該問。”
“我不想嫁,並不全是因爲嫁得不是喜歡的人,我娘她從來不知道,我其實很捨不得她,我遠嫁他方之後,這裡誰還記得她其實也是個軟弱愛哭的人,誰還會知道她有的現在是用多少眼淚換來的,我明明很捨不得她,卻又不敢跟她說,她爲什麼非要拼命把我往外塞,非要我離開這裡?她難道就沒有一絲的不捨,沒有半點的留戀麼?”鄭珠寶無助地流淚哭泣,我知道她是個軟弱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曾經卻是個堅強的人,堅強得要保護自己的母親,但現在爲什麼又反過來了?
這時巷子裡又響起了腳步聲,很慢,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似乎在遲疑,一股清香的粥味慢慢地飄了進來。
“咦,上官哥哥,你怎麼來了?”夏夏驚訝道。
“哦——冒昧打擾了。”上官衍的語聲很尷尬,因爲鄭珠寶在哭。
“我先回房了,上官公子慢坐。”鄭珠寶飛快回後院去了。
上官衍輕嘆了口氣,也沒追問什麼,轉而微笑對夏夏道:“我剛巧在附近辦事,受人所託來帶點東西給你們。”
夏夏笑道:“哇,好香的粥位呢,受誰所託?這會兒誰還這麼有心,記着我們一院子的病號呢。”
上官衍微笑道:“大寶大早做了許多,各種味道都有,這碗蓮子白粥是燕姑娘的,冰糖雪梨粥是你的,他知道你愛吃甜,加了許多糖。”
“大寶哥哥真有心,改明兒我請他吃糖葫蘆。他現在住在衙院,沒被那些兇巴巴的衙差們欺負吧?”
上官衍笑道:“他們也是小孩脾氣,頂多只是逗他玩笑——燕姑娘醒了麼?粥趁熱吃纔好。”
沒想到上官衍也挺有心,原先我以爲他對我的關心只是爲了查案。
夏夏也沒像往常那樣跑過來敲我的門,而是靜靜道:“一點聲息也沒有,要麼在睡覺,要麼外出了——我拿到廚房熱着,等她出現了我再跟她說。”
上官衍道:“也好——對了,燕姑娘的眼睛怎麼樣?有好轉麼?”
夏夏道:“沒什麼大起色,但幸好病情控制住了。莊上發生這麼多事,飛姐像變了個人……”
上官衍道:“此事是我處理欠妥,回想的確有未考慮到燕姑娘的地方,待案子完成後,我得向燕姑娘鄭重地說聲抱歉。”
夏夏輕聲道:“上官哥哥真有心,只不過,飛姐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
上官衍一笑,道:“韓兄帶來的那位姑娘怎麼樣了?有醒過麼?”
夏夏道:“早些時候醒過一次,不過她好像受了很大驚嚇,一直躲着不敢見人。”
“這樣——本來我還想來接她回衙院休養,方便了可以快速知道她受了什麼責難,放在繡莊院中太過打擾你們了。”
夏夏道:“打擾倒沒有,我也挺喜歡針兒姐姐的,反正這兒房間也多,就讓她先適應一下吧。衙院全是男人,她一個姑娘家家的也不適合。”
上官衍道:“那,只能繼續勞煩夏夏了——”
夏夏突兀地問道:“上官哥哥可娶過親或是訂過婚約麼?”
上官衍一愣,顯是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
夏夏笑道:“鎮上的媒人姑娘可都想知道呢。”
上官衍聲音輕了輕,依舊溫和端方:“娶妻尚未,婚約曾有一樁,不過,倒了。”
“倒了?爲什麼倒了?”
“婚姻很多時候並不是兩個人的事,這是兩家父母做的決定,我也無從選擇。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罷。”
“真可惜,那姑娘真是沒福氣,連上官哥哥這麼好的人都這麼錯過了。”
“應該說是我沒有福氣,沒能與那麼好的姑娘共成連理。”總是溫和有禮的上官衍,語聲裡出現了一種令我無法理解的自卑與失落。
“哎,鄭小姐麼爲着婚約要履的事情煩惱抑鬱,上官哥哥你麼又因着婚約被毀的事情獨身一人——婚約這事,可真是叫人煩惱。”
上官衍一掃剛纔那句話帶來的陰霾,笑道:“緣來緣去,皆是註定。夏夏沒有婚約,便沒有這樣煩惱,能自由選擇自己的路,和與自己一起走的人。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嘛。”
我一下子怔住了。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世上,真會有這樣的愛情與愛侶麼?
夏夏輕嘆口氣:“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話就聽着美,我可不相信什麼天長地久,更不相信誰會心無旁鶩地只跟一個人過一完一生。我只知道月有圓缺,人心更難測。”
上官衍失笑道:“小小年紀,豆蔻年華,正是春心初放時,夏夏怎麼像受過情傷的人,對情愛之事看得這麼絕望呢?”
夏夏道:“我的小小年紀可跟別人的小小年紀不一樣。我見過的事情經歷過的冷暖,比大我六歲的飛姐還要多。哎,我知道爲什麼宋姐姐和三哥要這麼保護着她,因爲在複雜的人心中,能看到那麼簡單又真實的笑容是件多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好像經歷了泥地臭渠,突然看到一彎新月皎潔在笑一樣,飛姐她對誰都一樣,也許有時候軟弱得讓我很恨,但我知道正是因爲她的善良纔會有這麼多人心甘情願地保護着她,我也是,雖然我的力量很小。”
上官衍輕嘆了口氣:“我雖不知道夏夏經歷過什麼,但是,命運從你身上拿走了一些,總會補償給你另外一些。懂得放下過去,才能走向未來。”
靜了一會兒,我聽到夏夏輕微的哽咽聲:“所以我好害怕,害怕老天爺只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很快又要把一切從我身邊拿走……”
上官衍沒有再說話。
早上醒來的一瞬間,我本能地睜開眼睛,一對漂亮清秀的眼睛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那張模糊卻很清秀的臉對我說:
別怕,有我在。
我一驚,忙去摸眼睛——眼紗還罩着,發出淡淡的藥味——
原來是幻覺。
宋令箭昨夜給我換過藥麼?因爲這紗布微微有點溼,發着較濃的藥味,我怎麼睡得這麼覺,竟然一點都沒有查覺到。
我摸到水房簡單洗漱了一下,摸到對院,作勢推了推門,沒摸到門板,院門應該是開着的。
“宋令箭,你在家嗎?海漂?”我是來道歉的。
“飛姐,宋姐姐海漂哥哥上山去了。我約了大寶哥哥去市上,鄭小姐去找黎姐姐了,你回屋呆着吧。”夏夏在院門口道。
“夏夏——”
夏夏與我擦肩而過,我伸手想去拉她,卻沒拉到她——我突然覺得與她距離好遠,她也沒有多停留,腳步聲遠去在巷子裡。
我慢慢走到院子,夏夏給我準備了明目的豬肝粥,還熬了很多,我拿了拿砂鍋,很重,應該有七成滿。我一直都嫌豬肝太腥,可這粥卻不腥,軟而不爛,一定是夏夏爲我洗醃了很久熬了很久,我一個人吃着粥,嘴裡心裡都是苦的。
“沙沙——”我聽到了腳步聲,輕輕落在我側面。
院裡有人活動?誰?
我側着臉道:“誰?——夜聲,是你來了麼?”
那人沒回應,但我知道他在,呼吸有點沉重,卻一直不出聲。
我僵硬着身子放下了碗,摸到了柺杖,猛地站了起來:“是誰?誰在後面?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不怕你!”
“哎——”可是我沒嚇到別人,卻因爲突然起身太猛而差點摔倒,眼瞎更是沒了平衡,直接往地上跌去!
“當心啊,飛兒——”一雙手有力地扶住了我,指尖細長有力,力道很大,扶在我的臂上箍得我的肉很痛,但這聲音卻是溫弱的女人的聲音,很急促也很細。
我被誰攬在了懷裡,這人比我高了一些,我聞到她身上很淡的花香味與泥土的混味——
這人也不是我娘——
“你是誰?”我嚇得不輕,院裡怎麼無聲無息有個女人?!
這女人鬆開了手,離我遠了些,氣喘吁吁,弱聲道:“針兒唐突,嚇到姑娘了。”
這聲音楚楚可憐,細如遊絲,叫人好不生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