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留深踐祚,將逆臣陸長卿永囚驪山酆獄,封紀侯蕭懷瑾爲太師,祝侯明頌爲太傅,晉侯豐韞爲太保;並鑄玄金杖,賜予國師鳳岐。
古語有云:“……玄砥六百歲生玄澒,玄澒六百年生玄金。”所謂玄金,即是後世的鐵,周時多鑄銅器,文王晚期方開採鐵礦,是故玄金在周國十分貴重。技藝高超的工匠能將玄金鍛造的堅硬無比,江湖上偶有些兵器現世,軍隊卻還沒有注意到鐵器的優勢。
這玄金杖長僅三尺,及腰高度,通體渾黑;杖頭雕琢鳳凰紋飾,羽毛紋路纖細如發,兩道尾翎舒展繚繞於杖身之上。賜杖之時,天子昭告天下——此杖上打昏君,下笞佞臣,凡見此杖三軍退避十里。
當其時,鳳岐國師權力已至鼎盛,乃至於史官竟有評論:鳳岐國師若懷謀逆之心,周朝天下必頃於此權臣之手。
然而賜杖的翌日,國師便冒着霏霏春雨,乘了一輛簡樸的青幔布馬車去了驪山。
驪山位於鎬京之北,屬於秦嶺的一條支脈,山勢遙望宛如一匹馳騁奔騰的青色駿馬。文王在世時,爲求長生不老之道,曾於山底修築一地宮,名爲幽冥宮;文王死後廢棄許久,共王將其改建爲地牢,用以關押犯事的公侯大臣,取原本“幽冥”之意,稱爲“酆獄”。周人都知道,一進了酆獄,就等於已經下了陰曹地府,再別想重見天日。
驪山山頂,則修有探驪宮,是當年文王故友連子心的修行之所。而芙蓉仙君連子心,正是鳳岐和玄淵二人的師父。
有許多年鳳岐沒有再回過這裡,重新踏上舊地,油生物是人非之感。
昨晚一夜的風雨,山門外的青石臺階上落滿了梧桐葉。鳳岐拄着玄金手杖,步上石階,佇立於山門前,仰首望着雲嵐嵯峨下山門上“天下第一連子心”七個大字。
這七個字是他師父一次酒醉後用劍刻下的,此後上山的江湖客,一見到這入石三分清雋飄逸的七個字,就沒有人再敢在驪山用劍。
探驪宮中四十餘名道人均出來迎接,魚貫列在山門兩側。鳳岐令他們安排好謝戟的起居,便徑自回了舊時宮中居所。
謝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經心打量着周遭景緻。他心底明白鳳岐的想法,國師放不下被囚的慶侯,所以回到驪山,是爲了陪他。
無愧於天下……卻終究負了一人。
宮中住了三兩日,鳳岐把謝戟帶到藏書閣,向他分別介紹了醫藥、武功、地理、軍事等種種書籍放置的位置。“這些書是先師從各地蒐羅來的,其中有些古籍僅存於此。”鳳岐對謝戟道,“你閒來無事時,不妨挑有興趣的看一看。”
謝戟癡迷得幾乎忘了回答,往裡走了幾步,纔想起來回頭,道了聲多謝。
又過了數日,謝戟一頭栽進書海,鳳岐則時而給在靖國的故友寫寫信,時而讓道童們扎扎鍼灸,閒散打發日子。期間謝戟聽聞弟弟謝硯在驪山腳下的鎮子上找了份活計,一直守着酆獄不肯離開。
謝硯這般任性着實堪憂,然而如國師那般絕口不提陸長卿,也並不讓人安心。
陸長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沒人敢對鳳岐提一個字。他自己也彷彿忘了陸長卿這個人,專心致志休養生息。
他的外傷斷骨好了七七八八,就連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來的靈丹妙藥調養的好了許多。只是半年前陸長卿攻城那日傷過筋骨的手腳,卻每況愈下。周王賜給他玄金杖如今已徹底成了柺杖,不借助外力便難走遠路,尤其雨天,斷筋之處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難行。
鳳岐與謝戟在探驪宮住了小半個月,接到傳書的荒原客終於趕到了。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一罈香醇四溢的好酒,一邊痛飲一邊大步走進了探驪宮。
鳳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閱着桌上六七封書信。
謝戟一見爺爺,丟下了手中的書卷,終於安心地舒了口氣。
鳳岐收起書信,揣進懷中,接過荒原客丟過來的酒罈,雙手捧着痛飲了一口。
“國師日子過得倒也不錯。”荒原客坐在闌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鳳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鳳岐靠在闌上問,山風吹動他的銀髮,如湖面月光般瀲灩。
荒原客瞅着他一頭銀髮,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喟然而嘆:一夜白頭,當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卻從未聽他將心事提起過一句。鳳岐雖然擅長曲意逢迎,內心卻剛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後,我追了他們好些日子,卻沒一點線索。本來想根據武功路子問問我那幫江湖老友,結果半路聽說了你乾的荒唐事,就直奔鎬京來了。”
“赤霄之毒無藥可解,大國師,你有時聰明絕頂,有時傻得令人髮指!”把喝光的酒罈丟進闌干外的池塘中,濺起一片水花,“連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卻教出你這麼個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陸長卿說話,根本不至於被豐韞逼到這份上。”
“陸長卿謀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說話。”
“權力場的事,是是非非怎麼說得清楚。你太較真了。”荒原客嘆了口氣。
“凡事都該有個公道。”鳳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麼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爲何還是把公道二字掛在嘴邊?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麼公道不公道。如果爲了公道,就得屠殺萬人,你也要認這個死理?”
“就算死千萬人,我也要這公道二字。”鳳岐沉聲道。荒原客聽得心中一驚,望向他的眼。那一雙幽藍的鳳眸,竟如崖底時看到的一般,鬼氣森森。
荒原客忽然覺得他十分陌生。
鳳岐撫摸着玄金杖頭,冷冷道:“一個是非不分的國家長久不了,姑息了千萬人,將來死得就是萬萬人。”
“……你在崖底看到了什麼?”荒原客突然問。
鳳岐一怔,似是想說什麼,然而徒然抖了抖脣,卻又緊緊抿住。
“沒有什麼……”他垂下眼簾掩飾狼狽,手按住了額頭,“……只是一想到阿蠻,心裡難受罷了……拼命要證明自己做的對……”
荒原客覺得,這樣的鳳岐,纔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然而方纔那句“雖死千萬人亦要求一個公道”,仍是讓他心有餘悸。一種莫名的不安瀰漫心頭,荒原客卻又不知哪裡不對勁。
“鳳岐,你這幾個月太累了,又是行軍又是墜崖的,在這裡好好休息些時日吧。”荒原客道,“我這趟來也不是爲了和你爭論這些。我認識不少毒門高手,你那毒我想法子給你找解法。”
這時看見謝戟端茶過來,他聳聳肩道:“小硯那崽子在山下村子裡找了份活計,我怎麼叫他他也不肯走,小戟,你說說你這混賬兄弟想幹什麼?”
“小硯十分看重慶侯,知道他被囚在酆獄中,自然不肯離開。”謝戟一邊擺茶一邊回答。
“講義氣是好事,只是我總覺得那小子越大越怪氣。”荒原客搔着頭皮說,“你呢?什麼時候走?”
謝戟默了默,卻轉身朝鳳岐跪地一拜。
鳳岐只鬆鬆垮垮披了件裘衣,姿態十分隨意,沒料到謝戟忽然一拜,頓時怔愣了下。
“求師父收我爲徒。”謝戟端端正正道。
“你小子……”荒原客一直知道謝戟那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脾氣,是故亦沒料到他會真心服誰,此刻雖有些捨不得,卻又頗爲歡喜,“……你小子倒是會打算,卻沒問問人家國師肯不肯收。”
謝戟此舉正合鳳岐心意,他微微笑道:“小戟,你早說一聲,我今日也好穿得周正些。”
彼此都是隨性灑脫的人,哪有那麼多講究。鳳岐此語,不過是委婉表明收下他做徒弟了而已。
荒原客哈哈笑道:“阿戟,你好好把國師的才智學到手,但可千萬別學他有時的傻氣。”
鳳岐無奈的搖搖頭,荒原客朝他拱了拱手,腳下一輕縱身而起,飛踏廊瓦而去。望着他的背影,鳳岐輕輕舒了口氣。心中那人又橫出來作亂,他雖也一向是非分明,卻未到那人偏執的地步。所幸荒原客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夜深之時,山中夜梟驚啼,蛐蟮嘆巢之聲窸窣不斷。
房中點着燈,鳳岐坐在案前,拿着白日裡的書信細細琢磨。他叱吒朝野數十年,長袖善舞,人脈深廣。幾日來的通信,已將靖國的權力局勢瞭然於心。要收拾豐韞,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此刻戰火方熄,百廢待興,絕非征討良機,且豐韞表面功夫做得足,已受封勤王功臣,更讓王師出師無名。然而大風起於青萍之末,若要日後清算,此時必定要先將棋子一步步擺好。
另一方面,棲桐君的謀逆之罪是已故文王定下的,若要爲棲桐君平反,相當於指責了文王的過錯,沒有萬全的證據,亦不能輕舉妄動。
種種目的,重重提防在鳳岐心上交織成縱橫相間的棋盤,一步錯,滿盤皆輸,他這一局棋下得分外辛苦。雖然每日在謝戟看來養尊處優,他卻是身心俱疲。
風將窗戶吹開了一道縫隙,燭火搖曳,鳳岐浸了涼意,掩口一通咳嗽。咳嗽攪起了心口一股悶痛,赤霄之毒似又隱隱欲發。
鳳岐望向案頭擺着的一盆紅花。
花的形狀有些像薔薇,花瓣鮮紅,中心最濃,至於花蕊近乎於深紅髮暗如凝固之血。味道亦十分濃郁,整個房間中都瀰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
心口的悶痛愈演愈烈,漸漸變得如同刀割。
鳳岐的臉色蒼白起來,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案上的花。那誘人的甜香彷彿比之前更加濃郁了,讓他很想咬下一片花瓣嚐嚐。
只咬一口,只嘗一嘗,一片花瓣就能讓此刻心口的劇痛緩解一些吧。
鳳岐半眯着眼,貪婪地嗅着空氣中的甜香,蒼白的臉竟當真恢復了些血色。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倏然睜開雙眼,微微蹙眉,起身快步走開。他一把推開屋門,徑直走到院子中央。
清冷月華盈滿他的全身。
鳳岐深深呼吸了幾口山林中夜晚的空氣,只覺沁透心脾。他想起方纔屋中自己的舉動,不禁嘆了口氣。
赤霄之毒的誘惑竟比他的預計更難抵抗。
然而他卻又淡淡一笑,還好,當日是他喝了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