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隨着冬至的迫近, 夜愈發漫長。鳳岐那一夜酒醉失態,在陸長卿身旁睡了一宿,醒來時渾身冷汗涔涔。

“卻也只有你在乎, 我活着纔有意思。”這樣放肆的話, 竟當真出自己口。

如此恬不知恥, 陸長卿聽了心裡恐怕不知怎麼輕蔑。

鳳岐恍惚坐在探驪宮的殿中, 對着冬至清晨蒼白的日光, 按住了雙眼。謝戟在背後替他整理禮服,擡眼望見他佝着背,垂首不語的樣子, 不由問道:“師父,你可是身體不適?”

“若是不舒服, 今日……就不要去了。”

“我沒事, 冬祭大典的祭天舞, 不可推辭。”

鳳岐說完,站起了身, 他垂下畫着金妝的眼瞼,將綴滿鮮花的面具戴在了臉上。

冬至大典,諸侯齊聚鎬京。獻牛羊,祝禱奏樂。

高臺之北依次置獸面紋大鐃,通高三尺, 銑距一尺, 正面飾獸面紋, 兩側飾雲雷紋, 華麗異常。其兩旁分別擺列雙鳥鈕鎛, 虎戟編鐘,樂師奏起, 莊嚴恢弘,聲入青霄。

樂聲已起,兩列童子魚貫而至高臺前,其後步輦之上,國師身着繁複華麗的玄紫色三重衣,面容被白陶面具遮住,只能看到面具下一截白皙瘦削的下巴。面具上點綴花冠,豔麗的牡丹插滿花冠,芬芳四溢。

鳳岐幼時家貧,賣與商賈,自幼習得各種舞步。後從師於瘋道人連子心,連子心教授他祝禱之舞,嫌他改不過之前學的那些世俗之舞的媚氣,對他發過不少牢騷。但是幼時學到的東西記憶總是更加深刻,直到今日,鳳岐雲門之舞的步法手勢雖都分毫不差,莊重肅穆的氣氛中仍是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媚意。

遠古時候的雲門之舞,是巫師戴着面具請神上身的一種儀式,所以面具作爲最重要的道具,製作極盡華麗,並勾畫出人們臆想中神明的面孔。因爲那時是母系社會,對神明的性別十分模糊,所以服飾衣着都雌雄莫辯,甚至偏向於女性。流傳至今,雲門舞演變爲對神明的獻禮,而它最具象徵性的華麗面具,被保留了下來。

紀侯蕭懷瑾坐在王右手邊的席位,目不轉睛地端詳着高臺上飛旋起舞的鳳岐。曳長裾飛廣袖轉香扇,花冠上的牡丹花瓣在他身體的旋轉舞動中紛紛旋落,衣帶紛飛,花影繚亂。

這是極美的舞蹈,即便祭天大典時也不是每次都會跳,所以有時候一個人一輩子也只能得見這一次。第一次看到這舞蹈的人,都凝神追尋着高臺上的翩然翻飛的身影,不願因思考旁事而錯過任何一個舞步。蕭懷瑾望着鳳岐,卻不由得回憶起往事。

許多年前,鳳岐剛封國師之時,曾在一次祭天大典上跳過此舞。當時他還未及冠,站在這祭天台上如豔陽下怒放的出水芙蓉。年輕的身體比現在柔韌的多,也還沒有帶這麼多傷,舞步輕盈,身姿曼妙,一曲雲門舞,讓許多人二十多年都對這年輕的國師念念不忘。

現在鳳岐再跳此舞,有些對柔韌度要求太高的姿勢他便略去了。雖然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但老了畢竟還是老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蕭懷瑾才能感到即使鳳岐這樣的人,也逃不過時間的消磨。不過雖然不如當年的舞華美多姿,蕭懷瑾卻覺得現在的舞比那時更有韻味,如今的國師站在這裡,洗去了當年的輕浮之處,整個人都散發出沉靜之態。如果說這個世上有神明,這個男人應當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鳳岐舞完,行禮,便沿着迴廊走向後面的殿落。

他年紀已不清,手腳又有舊傷,這樣的舞對他是很大的負擔。跳到一半時他已覺額頭滿是冷汗,在面具下不斷往頸窩裡流。

祭禮完畢後便是宴請諸侯,大宴要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早晨。鳳岐沒力氣再去應酬,獨自坐在偏殿,頭後仰在椅背上,一頭雪發隨意垂落。

冬至,他令人做了厚實的新衣給阿蠻。把宴會推掉,晚上時可以親自給他送去。

鳳岐想到這裡,肢體雖疲倦地擡不起,心裡卻有一絲安慰。

他回憶起當年跳雲門舞那次,禮畢後他匆匆摘下面具花冠,沿着曲折的朱橋往後面休憩的殿落走,初逢陸長卿時的情景。

那孩子眉眼清明,略帶困惑地望着自己,安靜得像株植物。

他起了憐意,卻也是漫不經心,笑問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一手拎着花冠,一手摟着那瘦小的肩膀,帶他到休息的後殿去。之後陸疏桐來尋他弟弟,他們第一次搭上話,倒是因爲陸長卿的緣故。

當時怎麼想得到今日呢,怎麼想得到“戰神”棲桐君會死,怎麼想得到陸長卿會謀反,被自己親手關在驪山之下。回憶起來這二十多年竟發生了這麼多事,世事果然難測。

疼痛從肩膀和膝蓋慢慢延伸到指尖和腳趾,四肢百骸都動彈不得。鳳岐醒來時已經躺在牀上,他沒料到自己竟能坐在椅子上睡着,此時窗外的天已經黑了。

他扶着牀起身,艱難地將隱隱作痛的雙腳挪到牀邊,謝戟聽見動靜擡起頭,起身走過來扶他,“我進來時師父坐在椅子上昏過去了。”

鳳岐怔了怔,道:“……爲師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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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怎麼都叫不醒。”

鳳岐無話可說,問謝戟:“現在是什麼時辰?”

“已交亥時。”

鳳岐抿了抿脣,嘆道:“這麼晚了。小戟,你留在這裡替我赴宴,我回探驪宮。”

“這個時辰師父回去?”謝戟憂慮道,“你一定要回去的話,我陪你一道。”

鳳岐顧及着面子,不願心事暴露給謝戟,又推脫了一番,才獨自坐上馬車往驪山趕。時辰已是不早,若是去晚了恐怕陸長卿睡下,鳳岐帶了常服打算到酆獄時再換,便一身華麗禮袍坐上了馬車。

冬夜深藍色的天空,蒼白的月如一盞孤燈掛在天際。官道兩旁栽着的枯楊隨風蕭蕭作響,殘留的葉子不斷飛落。人非草木,難免觸景生情。鳳岐抱緊了懷中爲陸長卿新制的厚衣,想起一年前這樣的夜晚,自己失足墜崖,絕望中遽然見到陸長卿時那種心臟都要漲裂的震驚與感動。

從未有一個人,帶給他這麼多的絕望,也從未有一個人,帶給他這麼多的驚喜。他本打算將來在棲桐君墓前自刎謝罪,將慶國交還給陸長卿,所以一直對陸長卿避而不見,想以此淡去他們之間的情怨;然而他卻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屢屢不能控制地去見他。

感情如此失控,難保有一天,他不會親手釋放陸長卿。這是鳳岐最害怕的事,一旦他控制不住自己,就會如覆水難收,任陸長卿擺佈。那時只怕陸長卿想要這天下,他也會爲他奪下跪獻給他。

馬車到達酆獄時,四周靜悄悄的。鳳岐拄着玄金杖佇立門前,忽然定住了,身子細微地一顫。

“血腥味兒。”他的手抓緊了杖頭,指節泛白。

帶侍衛們進入,牢門已破,滿地橫屍。

“哪裡都找不到陸長卿。”侍衛回報。“霍秀呢?”鳳岐追問。

他走了幾步定住,擡頭看到了被釘在牆上的男人。

“陸長卿在哪……”

霍秀一邊嘔血一邊悽悽笑道:“國師允那謝家小兒進進出出,難道不是爲了方便替陸長卿和他屬下通風報信麼。”

“休要血口噴人,我只是……”鳳岐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再也說不下去。心中竟有個聲音嘻嘻笑道:你當初心底就是這麼希望的,你想讓陸長卿自己逃走,這樣既不會破壞你的原則,也不用看他受罪,你就是爲此留下謝硯的,不是麼?

“不……我沒有想過讓他逃走……”鳳岐心口一陣發緊,竟是在重壓之下毒欲發作。

他面色鐵青,令一半侍衛立即追趕逃犯,帶着另一半人馬驅車沿小路包抄。

陸長卿借謝硯之力與舊臣慎叔同取得了聯繫,約在冬至之夜,衆諸侯聚在王城宴會放鬆警惕之時,一舉攻破酆獄。

陸長卿騎着馬,敞開前襟的長袍在身後呼呼飛舞。謝硯與慎叔同緊隨其後。方纔一小隊人馬在後追擊了他們,但交起手來才察覺對方並非常備軍的水平,人數也佔劣勢,耽擱了些時間便將其殲滅。

陸長卿率領衆人繼續前馳,此刻天空飄起了雪,雪霧之中,前面不遠處的鐵索橋隱約可見。只要過了前面連接兩崖的鐵索橋,再將其砍毀,就算王師趕來也追不過去了。

就在此時,林麓中卻殺出一隊兵馬。謝硯驚叫不好,慎叔同也說不出話。陸長卿久經沙場,頓時明白這是方纔那隊人馬的另一軍過來包抄了。不知是何人帶兵,倒是很有見識,若非他們這次帶的俱是精銳,人數又佔優勢,此刻早已被兩面夾擊,束手就擒。

陸長卿大致掃了一眼,心裡有數,不慌不忙指揮迎敵。混戰了須臾,攔截的兵馬被殺得片甲不留。

鐵索橋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陸長卿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率先馳了過去。

雪並不大,一片片雪花在黎明的第一縷陽光中閃爍。衆人只看到東方的山頂,漸漸升起一輪紅日,在雪霧中散發着朦朧的光暈。

看到橋頭那個逆光的背影時,陸長卿微不可察的一震,竟無法再前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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