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洛陽自古被稱爲東都, 蓋因前朝便曾定都於此。如今大周遷都,百廢待興。紀侯既薨,其幼子繼位。公子留深在靖國絳都設郡, 派親信爲長官郡守, 由是靖地均歸於王都。

這個夏天雨水充沛, 不過巳時, 天色昏暗, 烏雲積聚。淅淅瀝瀝的雨水沖刷着青瓦,在屋檐匯成綿綿不斷的珠幕。

公子留深佇立在屋門前許久,身後一個侍女替他打傘, 一個侍女端着一個紅布蓋起的托盤。

爲什麼不進去呢,公子留深想, 他的手勾住了門環。

我到底在怕什麼?怕一個連牀榻都下不了的病人?他的手微微顫抖, 帶起的門環輕輕叩擊着木門的聲音, 淹沒在了雨聲中。

這個男人給了他王位,他回報給他無上的榮耀和地位。這個男人替他解圍, 卻也奪走了他青梅竹馬的真心。

既讓人仰慕,又讓人嫉恨……

公子留深自己拿過侍女的托盤,一把揮開傘,終於打開了那扇門。

屋裡沒有點燈,合上門後, 光線十分黯淡。

雖是病人住的地方, 很少開窗, 屋裡卻沒有病榻的腐爛味道, 反倒是一股淡淡的檀香瀰漫室間。

榻上被子隆起一塊, 臥着個人。他的頭垂在牀沿,一頭白髮散在枕邊。公子留深走近了, 他便動了動,又垂着頭咳出一口鮮血。牀邊的地面上有些血漬已經乾涸,有些還是鮮紅的。不知他這樣咳了多久。

“國師,怎麼不叫人進來打掃?”公子留深問。

“還會再弄髒,又何必……”那聲音微弱至極,末了又被斷斷續續的咳嗽打斷。

公子留深把托盤放在一邊,扶他靠坐在牀頭。

看到他的樣子公子留深有些驚愕,過去總聽說臉色白得像紙這樣的形容,如今第一次親眼看見,着實太貼切。只不過幾日不見,他就已經憔悴成這樣,看來御醫說得不錯,應當替他準備後事了。

鳳岐渾身都被冷汗浸溼,雪發胡亂遮着臉。到了這地步,也說不出是哪裡疼,只覺時時刻刻都是煎熬。

“……我死以後,望陛下廣開言路,遠小人,近賢臣……陛下有勇有謀,宅心仁厚,只是年紀尚輕,治國的經驗尚且不足……老臣裡百里孫周正沉穩,可以輔國。秋官長孫止長於財政,如今國庫虧空,正可一用……咳……”鳳岐又咳起來,脣邊再次被鮮血染紅,“還要提防陸長卿……他……不會等到我們站穩腳跟……他若來……陛下莫要用方介領兵……他雖是陛下提拔上來……忠心耿耿……但……行事魯莽……”方介是公子留深提拔上來的新將,困在樑城時一直守衛公子留深。

鳳岐咳得說不下去,身子慢慢向一側傾倒。公子留深忙托住他,扶他重新坐好。

“國師的這些囑託,留深都記住了。”公子留深來時還有些疑惑,此刻見了面,便知他再難痊癒。

他取過托盤,揭下紅布。

一杯猩紅色的液體送到了鳳岐面前。

公子留深嘆道:“國師,這是赤霄花汁。容我說一句得罪的話,已經到了這份兒上,再多的毒也不怕了,你又何必再爲難自己。就算是飲鴆止渴,也能讓你的痛苦減輕一些吧。”

鳳岐眼中古井無波,這一杯毒酒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他本想清醒着死去,看來註定不能如意了。

幸好,幸好,若是換做阿蠻變成我現在這般模樣,我一定承受不起。鳳岐拿起酒杯,不知爲何心底飄過這樣的念頭。

“陛下,這或許就是微臣最後一次和陛下清醒地說話了。”鳳岐眼眸的黑色幾乎如髮色一般褪去,目中湛藍如水。

“微臣有個遺願。”

“國師請說,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你。”公子留深心中雖有怨,但想起當年此人容光奪目,風姿攝人的情景,心底到底一片酸澀。

“我死後,求陛下把我的屍體交給陸長卿。”他垂下眼,睫毛細顫不止。

“爲何?”公子留深知道鳳岐對陸長卿的感情,倒不覺憤怒,只是沒想出他這麼做的原因。陸長卿看到了他的屍體,必定悲痛欲絕。

“我曾詐死逃離過他……若是他見不到我的屍體,定然不肯信,便要四方尋我……想到他這樣子,我心裡很難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是給他個交代的好……”早些接受,也能早些走出來。鳳岐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艱難,到最後氣若游絲。

一股甜腥已經涌上喉嚨,他將赤霄酒一飲而盡,和着血嚥了下去。

另一邊戰火已然燒起,謝硯在當陽久等陸長卿不來,不顧阻攔,領了他的先頭船隊就徑自南下。

長卿,我並不輸給鳳岐,我也是可以和你並肩作戰的人啊。謝硯披甲站在船頭,雙手握緊了拳頭。

從當陽下郢城,有沮河可行。然而這條水路兵家皆知,祝侯必定重兵把守。祝國也安插了陸長卿的細作,那細作暗中來報,因洪水的緣故,沮河一條小分支水位猛長,可以渡船。那小河上有座木橋,屆時可以憑刀斧砍開過船。謝硯也非輕信之人,當即派人先去調查,果然是一座木橋。

謝硯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率了船隊衝入沮河這條分流,行到橋前,猛然就見前面橫亙着一座石橋!

木橋可拆,石橋卻是輕易過不去的。謝硯頭嗡了一下。

就在此刻,無數黑壓壓的兵馬從左右岸上涌來,後方也殺來一隊敵船。領將朗聲笑道:“謝硯,這‘反間計’滋味如何?我們可是連夜建的這座石橋啊!你看看結不結實?”

謝硯目光一沉,心知此時只能背水一戰,破釜沉舟了。拼掉對方多少是多少吧,他當即令人向陸長卿傳訊,同時朝那領將冷笑,“你這些兵吃着祝國百姓的糧食,讓平民百姓餓得渡江去吃我們的糧食,卻把體力花在建橋上,真是辛苦了。不管建的結不結實,我都得誇獎誇獎諸位啊。”

他冷嘲熱諷,也不管對方領將臉色難看之極,已經開始指揮迎敵。

——長卿,你的眼裡只有鳳岐,可我的眼裡只有你。你總是一往直前,卻什麼時候才願意回頭看看?

——過去我總說,你想回頭時,一定能看見我。可是以後,恐怕都不能了。

公羊喜說陸長卿跪十天就出山救鳳岐的話,原本只想讓他知難而退。在他眼裡不吃不喝跪十天人類根本就辦不到。沒想到陸長卿倒是痛快,說跪就跪了。

當初他破王城,逼死共王,囚禁國師,公羊喜早認定他是個魯莽殘暴的亡命徒,沒想到這次當面一接觸,發覺他倒是個直爽的人,單從性子來說,比那笑裡藏刀的鳳岐討喜多了。

陸長卿跪了五日,公羊喜被他堵在門口不敢出門。第五日天公不作美,下起瓢潑大雨。公羊喜中午出門時,驀地又看見門口那個挺拔的身影,嚇了一跳,“你怎麼還在這兒呢?”

不知誰給陸長卿摘了片荷葉,他舉着片荷葉遮雨,苦笑道:“今天才第六天啊,難不成公羊先生要提前把解毒之法交給我?”

這麼個俊俏的大男人舉了片荷葉傘,十分滑稽,過路的一些婦孺都吃吃地笑。

“你不餓嗎?”公羊喜好奇地問。

“給我把辣椒都能立刻吃下去。”陸長卿無奈道。

“尋常人沒有水五天就該死了啊,你怎麼還沒死?”公羊喜聳着眉峰。

“我畢竟是習武之人。”陸長卿一本正經地解釋。

“你就這麼喜歡鳳岐?他在我這裡時可是一句都沒提過你。”公羊喜惡劣地挖苦。

“他什麼時候嘴裡提過我?”陸長卿卻不爲所動,“他向來口是心非,我知道他心裡有我。當年他就是不說,結果我一直誤會他。現在想想,他要是不喜歡我,臨走時爲什麼要給我留下錦囊妙計,我被豐韞圍住時爲什麼要特地趕來讓我抓他做人質,爲什麼要替我喝毒酒,爲什麼要讓謝硯看望我,爲什麼要當衆忍受羞辱對我訴說愛慕?”

這些話居然說的公羊喜啞口無言。

“我只不過是沒有江山對他重要罷了,”陸長卿慷慨激昂地說完,神色又黯淡下來。

“你們也算一同出生入死,難道就比不過一個王的名號,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仇怨?”公羊喜不以爲然,“坐擁江山萬里,享盡一世孤獨。這有什麼好?”

這一回輪到陸長卿不說話了。

雨一直在下,荷葉被風颳折,陸長卿一動不動地跪在雨中,似在沉思。又過了兩日,雨過天晴,日頭暴曬,陸長卿也有點吃不消了。

衣服被淋溼又被曬乾,他搖搖晃晃,忽然就一頭栽倒。

“呀,娘,那個瘋子哥哥昏倒了!”垂髫小兒驚叫。

少婦過來扶他,陸長卿卻自己清醒過來,乾裂的脣動了動,慢慢弓着身爬起,重新跪好。

公羊喜粗暴地打開門,冷冷站在門口。

“還有兩天呢,堅持不住了就趕快走!”

“我不是已經醒過來了?”陸長卿虛弱地笑道。那樣突如其來的柔和笑容綻放在蒼白憔悴的臉上,一時間驚懾奪目。

“當年鳳岐替我向文王求情,在暴雨裡跪了三天。他又沒有武功,想必比我現在還虛弱。”陸長卿閉了閉眼,“這些話他都沒提過,還是旁人告訴我的。”

“公羊先生,你大可不必再理我,十天之後,準備好解毒之法吧。”陸長卿淡淡道。

“到底還是那個亡命徒。”公羊喜哼了一聲,轉身匆匆跑了。

第九日時,公羊喜卻聽到門外一陣騷動。他推開門一看,陸長卿身邊跪了兩人,似乎是他的手下,在苦勸他什麼。

“殿下,謝硯大人不顧您的命令,已經帶兵沿着沮水朝郢城攻去了!”其中一人急切道,“還請殿下立刻返回當陽!”

陸長卿眉峰緊蹙,“他實在莽撞了,你們派人攔截他。”

“謝硯大人根本不顧阻攔,恐怕只有殿下親自阻止才行。”另一人道。

“明日我去。”陸長卿雙手握拳。

“謝大人乘船南下,殿下從此地走,恐怕追不上他,明日就晚了!”屬下又勸。

公羊喜知道這時候是落井下石趕他走的好時機,卻一句話也無法說出。他雖不懂其中關竅,但也聽出軍情緊急。陸長卿是個情種,卻也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一想到他很可能被這些人勸服離開,公羊喜心底就生出一種莫名的失望。

陸長卿已經跪了九日,他的心裡已經從最初的不屑,變成一種期待。他暗暗期望陸長卿能堅持完成十日之約,讓他相信鳳岐並沒有看錯人。

“你回去傳我命令,讓左平立刻過江支援。我擔心謝硯孤軍深入中了祝侯明頌的埋伏。”陸長卿道。

“殿下!”兩個下屬同時叩首,“請以大局爲重!以千萬靖國將士性命爲重!”

公羊喜這一刻,彷彿從陸長卿緊蹙的眉間看到了動搖。

“你是棲桐君的弟弟,還是把江山擺在首位吧。”公羊喜說,“你走吧。”

“不,都不要再說了。”陸長卿啞聲道,“你二人速速離去!”

兩個屬下無可奈何,只能趕回江北調兵遣將。

這倒是全然出乎公羊喜的預料,他以爲看到了陸長卿的動搖,可實際上他卻沒有動搖。

“天下本就沒有熊掌魚翅的好事。這十天裡,我一直在思考。”陸長卿的話說的很平靜,並不像做出了什麼大的決定,“既然鳳岐不選我,那就只能我選他了。”

“上一次陪他跳崖是衝動,這一次深思熟慮後,江山和他之間,我還是想選他,”陸長卿沉吟着說,“半壁江山也夠諷刺周朝了,剩下的就留給那個公子留深吧。不過他要是治理無方,我也不介意再多撈點兒。”

“還多撈點?這都什麼流氓話……”公羊喜萬般無奈地看着他。

然而陸長卿終歸還是不顧戰局跪滿十天,公羊喜默默看着手中方子。這樣的解毒之法,恐怕只有陸長卿願意嘗試吧。如果他在第九日時離開,公羊喜就會立即將這個方子燒燬。因爲那時他會知道,世上唯一能救鳳岐的人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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