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力呢?”荒原客強壓震驚之色, 無聲問道。
陸長卿苦笑了下,也學樣動動嘴脣:先趕緊離開這兒,再跟你細說。
荒原客朝那刀疤臉掌櫃使了個眼色, 掌櫃的便掀開賬臺後的簾子, 領幾人穿過去。客棧一干愛熱鬧的江湖人一邊嬉笑一邊喊着陸長卿和鳳岐的名字起鬨, 想必次日國師與慶侯私奔的消息就將傳遍市井坊間。
迅速穿過後院, 坐上一駕遮擋的嚴實的馬車, 緊接着行了許久,到了碼頭。掌櫃的似乎對這小碼頭十分熟悉,和幾個人說了些話, 回來告訴荒原客一會兒有船要離開,可以讓他們藏身捎一程。
“苗疆神教的走私船, 沒人敢細搜, 放心。”刀疤臉掌櫃道。
荒原客對他卻始終板着臉, 只微微一點頭。那客棧的饒舌小二也跟來着,在碼頭邊的小飯館點了些飯菜, 讓他們在等開船的時候吃。
陸長卿問:“掌櫃的和荒原前輩認識?”他這人有分寸,平素並不喜歡打探旁人隱私。但這逃命的船是刀疤臉掌櫃安排的,他必須弄清對方底細。
“我是師父的不肖弟子。”刀疤臉掌櫃露出一絲苦澀。
“教你一身功夫,跑去給魔教當狗腿。”荒原客冷冷哼了一聲。
陸長卿回想起刀疤臉掌櫃驟然移行到統領跟前的步法,果然與荒原客一個路子。“我和鳳岐在泰阿客棧的消息, 也是掌櫃的告訴荒原前輩的?”
荒原客喝酒的手一頓, 心中暗道:這個陸長卿倒心細如髮, 什麼都想得明白。
“我四處找你們, 洛陽附近能動用的關係都用上了。”荒原客嘆了口氣, “找你其實還有一事,我那孫兒如何了?”
陸長卿知道荒原客想必聽說了謝硯遭埋伏的事, “我已讓他回鎬京了,阿硯沒有受傷,前輩放心。”
“那小崽子和他哥哥雖是一胞雙生,性子卻大不一樣,從小沒個入世之心,每天和那幫談玄論道的混在一起。也不知長大怎麼轉了性,成日跟着你,非要討個功名似的。”荒原客感嘆道,“對了,阿戟在白龍江和國師失了聯繫,後來聽說鳳岐去了洛陽,找了幾次,都沒讓進宮見上一面。我估計過幾日他就捺不住要來找你們了。”
“大家都沒事就好,希望這次能順利到鎬京吧。”陸長卿伸手替鳳岐攏了攏鬢角的頭髮。
“你的內力是怎麼回事?”荒原客面色凝重下來。
陸長卿無所謂地笑了笑,“一直想解鳳岐的赤霄毒,機緣巧合知道了個神醫,他告訴我一種解毒的法子,但是這法子需將我的內力渡給他。”
“然後你跑進王宮,把一身內力輸給國師?”饒是荒原客一生奇遇無數,此刻也驚得瞪圓了眼,“你以爲王宮是你家後院?沒了內力逃不出來怎麼辦!”
“想不了那麼多,我去時,他都快……”陸長卿看向一旁玩弄饅頭的鳳岐,忍不住將他摟緊了些,“有沒有內力,逃不逃的出來都無所謂,鳳岐的毒能解了就好。”
雖然陸長卿這麼說不顧大局,但荒原客卻不想說什麼大道理。人這一生,能這麼不顧一切的對待另一個人,已是極其難得,這種生死相交的感情面前,說什麼道理都沒有意義。
“之前聽了那麼多傳聞,都不如親眼一見啊,”孫姓店小二忍不住感慨起來,“看來跟着跳崖果然是真事兒了!”
“整日把別人當談資,真是受夠了你們。”陸長卿忿然道。
“說起來我沒想明白啊,那個統領到底怎麼中毒的?真是醉鬼胡老三那口酒藏了毒?那他還能差點讓官兵給剁了?是不是國師偷偷給下的啊,但他連樓梯都沒下啊!”店小二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荒原客把事情經過問了一遍,捻了會兒鬍子,忽然哈哈大笑,“原來如此,是這麼個小伎倆!小子,你連續狂喘上一炷香功夫,也得兩眼發黑、手腳發麻不可!”
“啊?怎麼回事?”店小二仍是雲裡霧裡的。
“鳳岐通於醫理,知道這麼個喘疾:有些個人情緒受到刺激時,會出現急喘,導致手腳發麻喘不上氣。其實正常人如果這麼急喘,也能誘發同樣症狀。所以那當官的是被他哄了。鳳岐嘛,向來是很擅長利用氣氛和局勢的。”荒原客解釋。
店小二聽完頓時兩眼放光,“國師竟然能想到這個法子!怪不得別人和他打仗總吃虧。”
“如此說來,”荒原客意味深長地盯着鳳岐,“他總算還沒有徹底廢掉。”
鳳岐任憑衆人談論他,卻只是興致勃勃地擺弄着陸長卿的手指,頭也不曾擡起。
船很快出發,荒原客帶着陸長卿、鳳岐三人告辭了刀疤臉掌櫃和店小二上船。安頓好了鳳岐,陸長卿坐在牀榻對面的椅子上,一邊喝酒暖身,一邊斷續低咳。
荒原客從門外看到他這副萎靡畏寒的樣子,心中五味陳雜。
僞裝不良於行,卻一朝挾持天子,這種心機和判斷力不是一個瘋癲之人能有的。但是荒原客也曾迷惑過,如果鳳岐在裝瘋,憑他對他先師的發過的重誓,又怎麼會乖乖跟陸長卿出逃洛陽。
直到方纔,真見了這二人,他醍醐灌頂。
鳳岐衆目睽睽之下挾持天子,留在洛陽那是誅九族、凌遲車裂的死罪。而鳳岐一死,陸長卿不會再維持東西對峙的局面,必定與洛陽拼個死活。但倘若鳳岐跟隨陸長卿離開,礙於鳳岐身份,陸長卿反倒不會急於西進滅周。
所以,鳳岐越是清醒,他越是不會離開陸長卿。
陸長卿心思細緻,恐怕也早已想透這層道理,不知他心中會做何想法。荒原客喟然一嘆。
他正沉思着,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過去陸長卿是不會有這麼重的腳步聲的,如今失了內力,更弱於尋常人,連腳步聲都可聽出一絲細微的不穩。
“前輩有心事?”陸長卿披着輕裘,拎着酒壺,微微一笑。
“你就沒有心事麼?”荒原客反問。
“就算他不是僅僅因爲想和我在一起,才肯跟我走,這一點至少也佔了一部分原因。”陸長卿搖晃着酒壺,“世間的事大都如此,人的選擇都是出於很多理由,一定要完全佔領一個人的心,實在太貪心了。”
荒原客知道了陸長卿想的和他是同一件事,沒料到他如此灑脫,不由得悄悄打量他,心中感到這人這幾年真是變了。
“不管他是真瘋還是假瘋,都是因爲受到了很多的傷害纔會這樣自我保護。一個人既然戴上了保護殼,又何必生要給他摘下來,讓他再受一次傷呢……”陸長卿掩着口咳嗽,雪色的面頰浮起潮紅。
“你……”
陸長卿擺手,“不要緊,那解藥有些毒性,我底子好,倒不影響壽命。前輩不要擔心。”
陸長卿到了這個年紀,正是男子風華正茂的時候。他本是攬盡半壁江山,武功絕世無雙,容顏又盛極,無論想要世間哪個女子,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然而他卻偏偏要喜歡鳳岐。
鳳岐已經過了他的人生巔峰,正在緩緩地往下走。然而即便如此,以他的閱歷和手腕,都不是個能隨意養在深宮的人。
“……爲什麼非他不可?”荒原客問。
“誰知道……”陸長卿閉上眼,看到了那明媚的陽光,碧綠的湖水,曲折的石橋,那神明一般不可方物的男人,“我看見了他,就再也看不見別人。”
水路頗爲順利,安穩行了幾日,已臨鎬京。到了這地界,留深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陸長卿終於稍稍舒了口氣。
一放鬆下來,他才驟感渾身的疲憊,撐了一日就病了起來。他鮮少生病,這一病竟然來勢洶洶,荒原客不敢強行趕路,在臨水的城中找了家客棧暫且住下。
鳳岐自己就已經夠糊塗,荒原客不能放他照顧陸長卿,所幸謝戟接了訊及時趕來,把鳳岐哄出去照料。
白龍江一別,師徒二人已許久未見。謝戟雖一向沉穩,卻也到底少年心性,目中時常掩不住激動之色。鳳岐聽聞這是自己徒弟,瞧着也眼熟,心下十分歡喜。謝戟與荒原客只打了個照面,就被鳳岐拉着敘話。他說了離開白龍口後在江湖中的各種輾轉,鳳岐聽得不甚明白,卻能感受那種情緒,不斷撫摸他的背安慰。
陸長卿昏睡了三天三夜,朦朧中喃喃哭着兄長的名字。荒原客雖一向體諒鳳岐的心情,卻從沒留意過這個棲桐君的弟弟。此時此刻,方纔體味出陸長卿身上的重壓和痛苦,不禁動容。
第四日陸長卿終於轉醒,他猛然睜眼,大呼了一聲“鳳岐”,又出了一層冷汗。
“鳳岐有阿戟陪着。”荒原客端給他一碗藥。
陸長卿夢到了鳳岐墜崖的噩夢,醒來仍是惶惶不安。他接過藥啜飲了兩口就捧在手中,望向門外,蒼白的嘴脣微微動了動。
荒原客看了,說道:“我叫他進來吧。”
陸長卿倚坐在病榻上,胸口彷彿被人用巨石狠狠砸下,一顆心上下顫抖着沒個着落。上一次在歧關的事他還心有餘悸。等了片刻,荒原客踅回,卻只是端了碗新煮的粥。
“鳳岐……”
“沒在院子裡,店家說阿戟陪他上街抓藥去了。這地方留深已經鞭長莫及,阿戟武功又不弱,你儘管安心養病。”荒原客看他實在可憐,勸慰一句。
陸長卿知道荒原客照顧他不易,不能再一意孤行給他添亂。強按住心緒,一口一口喝粥,拼命讓自己儘快痊癒。
吃過藥,又喝下粥,他倦意襲來,再次昏睡過去。醒來時已經傍晚,陸長卿心跳得紊亂,荒原客給他號脈,皺了皺眉。
“怎麼如此心緒不寧?”他問。
“鳳岐回來了?”陸長卿再牀上掙扎了一下,卻沒能坐起身。
荒原客怔了下,轉頭看向窗外,“天色是不早了……”
此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他收回視線起身,“看來他們回來了。”
門被推開,卻是謝戟一個人走進來。
“鳳岐呢?”陸長卿支撐起身子,脫口而出。
謝戟露出一絲困惑,微擰眉尖,“我進來時沒看見師父。慶侯,你病得不輕,先躺下……”
“什麼意思?”陸長卿卻反倒一掙而起。
謝戟更爲困惑,用目光無聲詢問荒原客。
荒原客也有些摸不着頭腦,“早晨國師不是被你帶出去給慶侯抓藥了麼,他人呢,你怎麼說沒看見?”
謝戟心中一震,卻知話說出來必定大亂,他保持着平靜的神色,定定看着荒原客,沉默一瞬,才緩緩開口道:“爺爺,我接到你的飛鴿傳書就出發了,我這是剛到。”
“我根本沒見過師父。”
荒原客沒能立即反應過來,表情十分僵硬。陸長卿心思卻敏捷,一剎那已經把整件事想透,遽然如五雷轟頂,面色灰白,搖搖將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