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錯誤已經鑄成(1)

帕蒂?伯格倫德自傳

作者:帕蒂?伯格倫德(依心理醫生建議所寫)

(第一章溫順

要不是帕蒂是個無神論者,她應該會感謝仁慈的主,感謝他賜予她校際體育聯賽,因爲這些從根本上挽救了她的生命,給了她實現自我的機會。她尤其要感謝北查帕闊初中的桑德拉?莫舍、霍勒斯?格里利高中的伊萊恩?卡佛和簡?內格爾、葛底斯堡女子籃球營的厄尼和羅斯?塞爾瓦託,以及明尼蘇達大學的艾琳?特雷德韋爾。正是這些了不起的教練教會了帕蒂什麼是紀律、耐心、專注,什麼是團隊協作和體育精神的理想境界,這些品質彌補了她那近乎病態的好勝心和可憐的自卑感。

帕蒂在紐約州韋斯特切斯特縣長大,是家裡四個孩子中的老大,而另外三個孩子更符合其父母對子女的期望。和每位家人相比,帕蒂都要高大許多,也普通許多,反應更是明顯地遲鈍一些。當然,她並不真的是個笨蛋,只是相對遲鈍一些。她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幾乎和弟弟一般高,比兩個妹妹則高出了一大截。有時她希望自己索性再長高些,到六英尺,反正她已經和這個家格格不入了;而且,如果能更清楚地看到籃筐,在運球時低位背打,在防守時更加靈活地轉動,那麼她拼搶的時候就不會那麼惡狠狠了,這樣大學畢業後也會過得開心一些——也許不會,但想象一下也挺有意思的。等打到大學校際比賽的時候,她通常都是場上較矮的球員之一,好笑的是,這讓她聯想起自己在家裡的位置,從而有助於她腎上腺素的分泌保持在巔峰狀態。

帕蒂記得她媽媽來看過她打球,就那一次。當時她正在參加普通學生運動夏令營,妹妹們則在傑出學生藝術夏令營,兩支夏令營屬同一綜合組。一天,就在一場壘球比賽進行到後幾局時,媽媽和兩個妹妹出現了。當時帕蒂正沮喪地站在左外野,而內野的幾個女孩球技不佳,連連失誤,她等着有誰能把球遠擊到她所在的區域。她慢慢地一點點向內野迫近,最終抓住了制勝的機會。一壘和二壘上都有跑壘員。擊球手打出一記反彈球,球朝着那個笨手笨腳的游擊手飛過去。帕蒂跑到她前面,搶先接到球,跑上去觸殺了前位跑壘員,然後又去追剩下那個。那是個可愛的女孩,大概是靠一次防守失誤上了一壘。帕蒂徑直朝她逼去,女孩尖叫一聲,撒腿便朝外野跑,離開跑壘道,自動出局。

可帕蒂還是一路追下去,直到觸殺了她爲止。那女孩癱倒在地,扯着嗓子尖叫,好像帕蒂用手套那輕輕的一觸,給她帶去了劇烈的疼痛。

帕蒂心裡明白,作爲運動員這算不得什麼光輝時刻。因爲家人的觀看,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控制了她。坐在家用旅行車中,媽媽用比平時更加顫抖的聲音問她,是不是一定要如此……好鬥。就算需要——好吧,需要這麼好鬥,那麼多少給自己的隊友留些機會難道會讓帕蒂不開心嗎?帕蒂回答說在左外野,她壓根兒連球的邊都摸不着。媽媽說:“你要打球我沒意見,但你得從中學會與人合作,學會團體互動才行。”

帕蒂說:“那就送我去真正的運動營,這樣我就不會是場上唯一一個知道怎麼打球的球員。我無法跟接不住球的人合作!”媽媽說:“我不確定該不該鼓勵你這麼好勝,這麼愛競爭。我猜我算不得一個體育愛好者,但我看不出,單純爲打敗對手而打敗對手能有什麼樂趣?互相配合、一起努力不是更有意思些嗎?”

帕蒂的媽媽是個職業民主黨人。現在,也就是自述人撰寫本文時,她甚至做了州議會女衆議員,成了尊敬的喬伊斯?愛默生閣下,並以喜愛自然美景、關心窮人孩子、推廣藝術活動而爲人所知。對喬伊斯而言,天堂就是在一片開闊的戶外,窮孩子們在政府的資助下聚在一起,從事藝術活動。結婚前,她是喬伊斯?馬科維茨,一九三四年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但顯然打從懂事以來,她就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自述人有時懷疑,她媽媽總是用顫巍巍的聲音說話,原因之一就是她一輩子都在掙扎着想改掉自己的布魯克林口音。)喬伊斯拿到獎學金去緬因州讀了人文學科,在那裡碰到了帕蒂的爸爸,一個徹頭徹尾的非猶太人,後來則在曼哈頓上東區的萬靈一神論普救說教堂嫁給了他。在自述人看來,喬伊斯在沒有做好當媽媽的心理準備之前,就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儘管自述人本人或許不應該在這點上責怪她。

一九六○年傑克?肯尼迪獲得民主黨提名,喬伊斯總算找到一個高尚而振奮人心的藉口,從家裡脫身出來,不再無休止地生養孩子。隨後又來了民權運動、越戰和鮑比?肯尼迪,她於是有了更多不在家的好理由:那個家裡擠着四個小孩外加一個住在地下室的巴巴多斯保姆,算得上是擁擠不堪。一九六八年,作爲過世的鮑比忠實追隨者的代表之一,喬伊斯第一次參加了國民大會。她先是成爲縣民主黨的財務主管,後升任主席,一九七二年和一九八○年兩次爲泰迪③組織競選活動。每年夏天,家裡的每扇門都從早到晚地敞開着,成羣的志願者們扛着一箱箱競選用品出出入入。帕蒂可以連續六小時練習運球和上籃,其間無人注意,更無人打擾。

帕蒂的爸爸雷?愛默生是名律師兼業餘滑稽演員,保留劇目包括以放屁爲主題的各種笑話,以及對孩子老師、鄰居和朋友們的刻薄模仿。他尤其喜歡跟帕蒂玩這樣一個惡作劇:保姆尤拉莉婭剛一離開,他就模仿她的巴巴多斯口音說:“甭玩遊戲了,甭鬧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帕蒂紅着臉從餐桌邊跑開,弟弟妹妹們則興奮得尖叫起來。帕蒂的教練兼導師桑德拉?莫舍也是他常用來取樂的對象,他喜歡叫她桑——卓。他經常問帕蒂,最近有男人來找桑——卓教練嗎?

嘻嘻,嘿嘿,或者有女人來找她嗎?而弟弟妹妹們則在一旁齊聲附和:

“桑——卓,桑——卓!”另一個折磨帕蒂的有趣法子是,把家裡的寵物狗埃爾莫藏起來,然後騙帕蒂說她去練習籃球的時候,埃爾莫被安樂死了。再不然,就是拿帕蒂很多年前犯過的幾個常識性小錯誤來逗她,比如問帕蒂奧地利的袋鼠們怎麼樣了?最近有沒有看過當代著名作家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新作啊?或者問她是不是仍然認爲真菌是動物王國的一分子?

“那天我看到帕蒂的真菌追着一輛卡車跑來着,”她爸爸總會這樣說,“看呀,看看我,帕蒂的真菌就是這樣子追卡車的。”

大多數晚上,帕蒂的爸爸吃完飯後還會再次離開家,去和他那些貧窮的當事人會面,爲他們打官司他通常只能收取很少費用或者乾脆免費。他在懷特普萊恩斯法院對面的那條街上有個事務所,免費服務的客戶包括波多黎各人、海地人、異裝癖者以及智力或身體有殘疾的人。

他們當中有些人惹的麻煩是如此之大,以至帕蒂的爸爸都不在背後拿他們取樂了,但他還是儘可能地從這些人的麻煩中發現樂趣。上十年級時,爲了完成一份學校作業,帕蒂旁聽過兩次有她爸爸出庭的審判。

其中一件案子是這樣的:一個失業的揚克斯人在波多黎各國慶日喝得大醉,跑去找他的小舅子,想捅他一刀,結果小舅子沒找着,反而在酒吧裡捅了一個陌生人。不光是帕蒂的爸爸,就連法官大人,甚至公訴人似乎都對被告的不幸和愚蠢感到樂不可支。他們時不時地暗暗交換着眼色,彷彿苦難、缺陷、牢獄之災都不過是社會底層人士的雜耍路易莎?梅?奧爾科特(1832-1888),美國作家,代表作爲《小婦人》。

表演,爲的是活躍他們原本無聊沉悶的日子。

坐火車回家的路上,帕蒂問她爸爸站在哪一邊。

“哈,問得好,”他說,“你得明白,我的當事人在說謊,受害者也在說謊,而那個酒吧的老闆還是在說謊。他們都謊話連篇。當然,我的當事人有權獲得充分的辯護,但你也不能置公正於不顧吧。有時,公訴人、法官和我得通力合作,這與公訴人和受害者合作、我和被告合作其實是一回事。你聽說過咱們庭審中的抗辯制吧?”

“聽說過。”

“那好。有時候公訴人、法官,還有我,我們有着共同的敵人。我們會盡力找出事實真相,避免誤判。不過,這個你可不能寫進你的作業裡去。”

“我還以爲找出事實真相是大陪審團和陪審團的職責。”

“沒錯,這個你可以寫進你的作業。由你所在的社會階層的人組成陪審團來決定審判的命運,這點很重要。”

“但你的大多數當事人都是無辜的,對嗎?”

“這麼說吧,有人想狠狠地懲罰他們,可他們當中沒幾個人該受那麼重的刑罰。”

“但也有很多人是完全無辜的,對嗎?媽媽說他們言語不通,有時警察抓人太過草率,人們又對他們持有偏見,而他們在生活中也缺少機會。”

“這些都完全沒錯,可是,帕蒂寶貝,你媽媽有時太天真了。”

如果被嘲笑的對象是她媽媽,帕蒂就不怎麼介意了。

“我的意思是,你也看到那些人了,”他對她說,“我的老天爺。朗姆酒讓人瘋狂。”

關於雷的家族,需要了解這樣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它有很多錢。祖傳的大莊園坐落在新澤西州西北方的羣山之間,雷的父母住在原文爲西班牙語。

一幢漂亮的現代主義風格的石宅裡,據說是弗蘭克?勞埃德?賴特設計的,裡面掛滿了法國印象派大師們不那麼出名的作品。每年夏天,整個愛默生家族都要聚在莊園的湖邊舉辦假日野餐,多數時候帕蒂都不怎麼喜歡這些活動。她的爺爺奧古斯特喜歡把他這個長孫女攔腰抱起,讓她坐在自己結實的大腿上,天知道他從中獲得了什麼樣的小小樂趣;但顯然,他並不怎麼尊重帕蒂的身體。同時,從七年級開始,帕蒂還不得不和雷在祖傳莊園裡的網球場上配合打雙打,對手是雷事務所裡的次級合夥人和他老婆。身穿暴露網球服的帕蒂常常被這個合夥人盯得不好意思,他的這種目光騷擾讓她很困惑。

和兒子雷一樣,奧古斯特也做過公益性的法律善事,他曾爲三次戰爭中備受矚目的有良知的反對派及逃服兵役者辯護,這爲他贏得了聲譽,他也因此擁有了在私下裡盡情做個怪人的權利。他有大把的空閒時間,這期間他在自己的地產上種植葡萄,然後放在一間外屋發酵。

他的“釀酒廠”被叫作母鹿後臀,是家裡的一大笑話。假日野餐時,奧古斯特趿着人字拖,穿一條鬆鬆垮垮的泳褲,手中緊握着他那隻草草貼上標籤的酒瓶,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給客人的空杯裡添滿酒,而他們其實才剛把酒悄悄倒在草地上或灌木叢中。“覺得怎麼樣?”他問道,“是好酒嗎?你喜歡嗎?”有點像個沉迷於釀酒的心情迫切的男孩,又有點像個施虐者,正準備平等地去懲罰每一個受害人。奧古斯特引歐洲的習俗爲證,認爲可以給孩子們酒喝。每逢年輕的媽媽們因剝玉米或者比賽裝飾沙拉而分心,奧古斯特就給他的“母鹿後臀”兌上水,逼着小孩們(最小的才三歲)喝下去。必要時,他會輕輕握住他們的下巴,將兌了水的酒灌進他們嘴裡,並確保酒被吞嚥下肚。“知道這是什麼嗎?”他說,“這是酒。”如果一個孩子的舉止開始變得古怪,他會說:“你現在的感受就叫作醉酒。你喝多啦。你醉嘍。”那是種帶着一絲厭惡卻不乏真誠——迫於要顯得友善——的語氣。帕蒂往往是孩子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她滿懷恐懼,靜靜地觀察這一幕幕,等着弟妹或堂弟妹們拉響警報:“爺爺把小孩子灌醉了!”媽媽們跑過來,邊責怪奧古斯特,邊把孩子抱走。爸爸們則在一旁齷齪地竊笑着,嘲笑奧古斯特對母鹿臀部的癡迷。帕蒂悄悄跳入湖中,漂浮在湖水最溫暖的表層,這樣就聽不到家人們的聲音了。

事情是這樣的:每次野餐,石宅的廚房中總會有一兩瓶從奧古斯特的地下多層酒窖中拿出來的極好的、有年頭的波爾多葡萄酒。這全靠帕蒂她爸爸堅持,不知花了多少工夫甜言蜜語地哄勸奧古斯特,才讓他同意拿出這點兒好酒來。每次總是雷先給出信號,含蓄地對他的兄弟以及他帶來的男性賓客們點點頭,之後他們就跟着他,一起從野餐上消失了。幾分鐘後,男人們回來了,杯中的酒色澤誘人,滿得快要溢出來。雷也會拿出一隻法國酒瓶,將裡面還剩的那麼一英寸左右的紅酒分給他們的妻子和那些不怎麼受歡迎的客人。之後,無論再怎麼懇求,奧古斯特都不會再從酒窖裡拿出一瓶好酒,取而代之的則是更多的“母鹿後臀”。

而每年的聖誕節也是一樣:祖父母開着他們的新款梅賽德斯(每隔一兩年,奧古斯特就會以舊換新),從新澤西來到雷和喬伊斯那幢擁擠的平房前,到達時間要比喬伊斯央求他們不要早於的時間點提前一小時,並向大家分發不成體統的聖誕禮物。出了名的一例是有一年,喬伊斯收到了兩塊已經用了很長時間的洗碗抹布。而雷收到的通常是些從邦諾書店減價書架上買來的厚重的藝術書,有時上面$3.99的價籤都還沒撕掉。孩子們收到的則是亞洲製造的塑料小破爛:旅行用小鬧鐘,不過是壞的;裝零錢的小錢包,上面印有新澤西某保險公司的名字;工藝粗糙得嚇人的中國人物小玩偶;各式各樣的雞尾酒調酒棒。而與此同時,在奧古斯特的母校,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圖書館正在拔地而起。帕蒂的弟弟妹妹們對祖父如此吝嗇氣憤不已,轉而向父母獅子大開口。他們開出長長的、非常詳細的禮物清單,每年聖誕前夜,喬伊斯都不得不熬夜到凌晨三點,包裝從中選擇性採購的禮品。而帕蒂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她決定除了體育,什麼都不去在意。

帕蒂的爺爺曾經是一名真正的運動員,是大學裡的田徑明星和橄欖球邊鋒,帕蒂的大個子和迅捷的反應能力很可能就來源於他。雷也玩過橄欖球,不過是在緬因州一所幾乎連一個球隊都派不上場的學校。

他的強項是網球,而那是唯一一項帕蒂憎惡的運動,儘管她打得很好。

帕蒂認爲網球明星比約·博格其實是個軟坯子。除了很少數的幾個例外(比如喬·納馬斯),她整體上對男運動員們都沒什麼好感。容易讓她一見鍾情的是學校裡那些受歡迎的男孩,他們或者年齡比她大太多,又或者過於英俊,完全是些不現實的約會對象。不過,帕蒂是個非常溫順的女孩,幾乎不管誰來約她,她都願意去。她覺得那些害羞或不受歡迎的男孩們日子不好過,所以只要在她能接受的範圍內,她都對他們抱有同情之心。不知爲什麼,這些男孩當中很多都是摔跤手。照帕蒂的經驗來看,摔跤手們是些勇敢、沉默、古怪但有禮貌的男孩,他們總是皺着眉,也不害怕女運動員。其中一個男孩後來偷偷告訴帕蒂,他和他的朋友們在上中學的時候管她叫作母猴。

而說到真實的性體驗,帕蒂的第一次是在一個派對上被強姦。當時她十七歲,對方是一所寄宿學校的高年級學生,名叫伊桑·波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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