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知道,甄儼已經過世。可是當甄氏的女人們看見燕北帶回的棺槨時,還是無比哀傷。
昨天夜裡,燕氏宅的哭聲一直到深夜才趨於平靜。甄氏的女孩們各個哭得悲慼,只有方纔七歲的小宓兒還不知道什麼是生死,倒顯得非常平靜,只是乖巧地任由甄姜拉着,看着黑乎乎的大棺槨。
可是到後來,她問姐姐怎麼了,甄脫告訴她再也見不到二兄,卻又哭得比誰都厲害。
潦草地睡了三個時辰,燕北便從榻上爬了起來,走出室外看院子裡一片白色裡,年過四旬的甄張氏略顯單薄的身影扶着甄儼的棺槨不知立了多久,肩膀上與頭頂都落上白雪。
燕北早已慣看了生離死別,這一刻卻也感到無比地難過涌上心頭。
天知道這個婦人經歷了什麼,幾年裡先後送走丈夫和兒子,宗族離散背井離鄉……燕北緩緩地走出屋舍,命庭外侍立一夜的武士去取件狐裘拿給甄張氏,他則走近了到棺槨旁恭恭敬敬地行禮,這才說道:“阿母,下雪天寒,您進屋歇息吧。”
木然地轉過頭,甄張氏見是燕北,驚訝地想要躬身行禮,可嘴脣卻哆嗦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得笨拙地向燕北行了禮,數息才艱難地說道:“燕,燕將軍,要出門啊。”
燕北嘆了口氣道:“是,今日要去趟汶縣,再跑一趟千山。甄兄下葬的日子,您這幾日讓阿堯去找人選一下吧,逝者已……”
他想要說些什麼寬慰甄儼的母親,卻發現此時此時此刻什麼都說不出,最終只能不忍地含目轉過頭,長出口氣吐出一道寒氣,這才緩緩說道:“阿母放心,甄兄不在了,還有我。”
甄張氏其實並不在乎燕北說什麼,如今的甄氏,除了燕北還能依靠誰呢?在遼東等待兒子死訊的這段日子令她倍感孤獨,她想念中山的一切,卻又因爲知道已經回不去那樣的生活而感到殘忍。
武士取來狐裘,恭恭敬敬地遞給甄張氏,燕北對甄張氏說道:“您回去休息吧,天太寒了。您挑出日子,咱們讓兄長早日入土。”
吩咐士卒將甄張氏送回屋舍,爲他準備好車馬。天光已漸漸泛白,燕北打出井水洗臉,涼意沁入骨髓,令他精神一振。
擡頭看着漫天飄零的飛雪,又是一年冬天。
不等武士去準備車馬,太史慈冒着大雪身披蓑衣牽馬直至府上,眼見燕北跪坐檐下望着雪景發呆,一面抖落衣裳厚厚的雪說道:“將軍,今日不是要去汶縣,要多少人同行?”
燕北見是太史慈,點頭說道:“是啊,今日去汶縣看咱們的水寨,等等吧,張儁義昨晚安頓宗族,和沮公與晚些時候過來。你來的早了,叫廚人開火熱粥,朝食後便啓程……等中午雪化了路不好走。”
太史慈自是應諾,讓府上廚人開火做飯後與燕北打了個招呼便出府去尋張頜。
燕北披着裘袍跪坐檐下,屋舍外廊比地面高出三尺,越過院牆遠遠眺着襄平南面城門樓銀裝素裹,嘆了口氣,思慮着今後遼東郡當何去何從。
他又太長時間去思慮這樣的事了,甄儼的服喪期至少三個月,夠他將這些事琢磨清楚。
日出之時,太史慈與燕北用過朝食,沮授與張頜聯袂而來,四人跨上駿馬帶着兩隊騎兵直奔汶縣。
昨夜的雪一直沒停,車駕會因路滑反倒不必駿馬舒服,索性一羣人便披着皮襖大氅上路。
道路因大雪覆蓋無比難行,原本奔馬一個多時辰就能抵達的路,硬是讓他們走到正午,太陽被厚厚的雲層掩蓋着不露出點點光芒,再加上大雪不停,顯得天空有些陰沉。
離着汶縣城池尚有十幾裡的亭舍,燕北遠遠地便望見亭舍外拴着不少帶着皮當胸的軍馬,孫輕大步走出來遠遠地便對燕北大聲笑道:“將軍,某昨夜收到消息便在這等着你,可算來了!”
“快,外面天寒,我溫好了酒,快進來喝一碗暖暖身子再上路。”
燕北幾人面面相覷,一面打馬走向亭舍一面對沮授笑道:“這小子居然早早就跑來等着,這天冷的厲害,我們去喝一碗再走。”
本來燕北來之前是打算下午回襄平,去見見青州來避難的管寧等名士,還有被趙雲一路護送過來的盧植。不過看這日頭,就算現在往回趕,回去天都黑了,倒不如索性今夜便在汶縣住下,其餘事務也只能等到明日再說。
“你小子胖的可以啊!”翻身下馬,燕北擡手便一拳錘在孫輕的胸口,隨後朗聲笑着直指周圍作爲護衛的軍士道:“這些家兵練得不錯!”
孫輕可是胖了不少,看來這男人當了爹之後確實容易發福。孫輕不好意思地揉着後脖子笑,與沮授、張頜、太史慈等人一一打招呼後在前引路說道:“這還不是託將軍的福,現在又不捱餓受窮也不上戰場玩命,每天就讀讀書,吃飽了就睡……唉,能不胖麼!”
“喲,你還知道讀書了?好事。”衆人坐定,亭舍中的火盆燒的正旺,幾斛濁酒在火上溫着使得酒香四溢,幾人圍着火爐而坐。侍立的武士爲他拿去蓑衣,燕北對着篝火搓着拽馬繮凍得通紅的手對孫輕笑着問道:“我聽說你又在汶縣納了小妾?”
孫輕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知說什麼好。倒是燕北對張頜太史慈說道:“看看,你們學學人家,早說要你們娶妻納妾,人丁興旺了纔好啊!”
太史慈笑着提起盆中溫過的酒壺,傾滿一碗遞給燕北道:“將軍早日成婚生子纔是正理啊!”
“子義莫急。”沮授聞言也笑道:“主公應當是快了,來年,應當就是來年了吧?”
燕北微微搖頭,溫過的酒喝下頓時便有暖意升上心頭,帶着苦意說道:“來年再說吧,我爲甄兄服喪三月,阿淼要服喪更久……這世道啊!”
“甄氏仲君,真不在了?”孫輕隨處下縣,也聽說燕北此次還師遼東是帶着大棺槨回來的。儘管他與甄儼不似燕北那麼深的友誼,可結識的人不在人世,也難免心頭有所感懷,飲下碗溫酒搖頭感慨道:“聽着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不在人世,心裡不好受啊。”
燕北沒說話,接着孫輕便欲言又止地問道:“將軍,我聽說在無極城外放火燒了六百人,是真是假?”
那對別人來說是六百人,但對孫輕來說可不一樣,那都是以前的黑山兄弟啊!
“黑山這次可是出息大了,把甄氏兄長堵在甄氏鄔裡放火自焚,暴屍荒野不管不顧,我的部將在雜草叢生的廢墟里找到甄兄時燒的還有這麼一點。那麼個七尺偉丈夫啊!”燕北比出二尺長短,對孫輕說道:“就剩這麼點。那六百人是當時進過無極城的……也就是無極城了,如果是別的地方,燕某下令屠城的心都有!”
“唉。”
孫輕除了嘆氣什麼也說不出,他心裡很複雜,既有物傷其類的難過,又有無話可說的無奈,最終只好撇開話題說道:“將軍覺得我練的這些武士可還入眼?”
“嗯,兵練得不錯。我看你這是把我賞你的家兵當斥候連了吧?”燕北笑着,隨後問道:“我聽公與說你前幾日寫信,要郡府再派個人督管水寨事務,怎麼,事情多的管不過來嗎?”
“是,倒也不是管不過來,實在是管不好。”孫輕面露難色道:“將軍讓屬下管一部斥候或是轉領一軍都沒事,但就是這個政事……將軍啊,這麼跟你說吧,我是使出渾身本事,也管不好一縣,更別說再管着個不打仗的水寨了。”
孫輕嘆口氣,見燕北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說道:“相比這會還遼東,你也看沮太守那的賦稅了,收稅這事屬下都弄不清楚,那些個縣中大戶藏匿人丁,屬下也講不成理,全殺了又不合章法。整個郡裡汶城這一大縣收上的賦稅竟只比沓氐和平郭多點……實在是屬下無能啊!”
“瞧瞧你的樣子,這是怎麼,灰心啦!”燕北笑了,儘管臉色難看卻不是生孫輕的氣,說道:“你孫輕是有本事的,你若還在黑山裡頭,這次多多少少也能搶得一郡做大王,但這個政事,你也得做,做不好沒關係,要多學學……水寨的事情我打算交給襄平令田國讓來做,他的政事就做的很出色啊,等他年後來了你不要小看他年輕,要與他多來往,學學人家的本事。”
“在汶縣也別整天吃了就睡,讀書是好事,馬上的本事不能丟下,看看現在都胖成什麼樣了。”燕北看着孫輕說道:“這以後讓我怎麼帶你出去打仗啊,鎧甲都穿不上了!”
孫輕一聽燕北這話便樂了,連忙撂下酒碗問道:“將軍日後還要出去打仗?”
對他來說,治政也就說明他這輩子只能止步於此了,但是打仗不一樣啊,他打了多少仗了,出去活着回來就是戰功!
“怎麼不打,明年興許就要再出幽州作戰,到時候我帶你去!”燕北又飲下一碗,覺得耽擱的時間不短了,起身緊緊腰間束帶道:“行了,身子也暖和了,走吧,咱們去水寨瞧瞧,等夜裡再好好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