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沒命地向東跑,東,是洛陽的方向。自十餘歲時一人控三馬受烏桓百騎追擊之後,這是再一次令燕北升不起一點兒反抗的心思,只想跑。跑得坐騎口吐白沫,跑得喉嚨仿若冒煙。
燕北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否則他要狠狠地罵身後追擊的這些沒有腦子的涼州騎!
十數裡亡命追逃,數萬涼州兵集結起亂糟糟的陣線已經難以爲繼,步卒被狠狠地甩在後頭,數千騎涼州兵好似追趕獵物般追擊燕北這百餘騎,敵軍先頭時刻追咬着他們的尾巴,稍有差池便被啃下一口,緊接着那些披甲執銳的幽冀精銳眨眼就被吞沒在黑色的海洋裡。
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若非有太史慈、華雄與管亥臨陣執銳,數次穿透涼州兵圍堵至前的兵陣,不過區區十餘里,便夠燕北死上好幾回了。說來也怪,華雄在投降前哪怕獨自面對二將夾擊也要爲郭汜創出逃命的時機,可眼下方纔投降燕北便轉爲劣勢,反倒忍耐傷痛拔刀衝鋒,那亡命的架勢令燕北心裡都直突突。
至於先前在白馬寺大展身手的典韋,此時反倒難以爲繼,自他跑出數裡壓垮了自己的坐騎,揮着鐵戟要爲燕北斷後而戰,反被燕北下令強解了甲冑丟在馬上,一路跟在燕北身邊朝洛陽跑去。
若是被圍追堵截只有一條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留下精卒斷後拖延些時間也就算了,當下這局勢,莫要說典韋一個人在四面空曠的荒廢田地上起不到斷後的作用,就是整個百人隊丟到頭後,又有什麼用處?只是無謂的送命罷了。
這種吃虧的買賣,燕北是不會做的。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麼鐵甲。
望見遠方洛陽城裡高聳的朱雀闕遺蹟,低伏身子快馬加鞭的燕北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三五個大耳瓜子,太託大了!要是做足防備,三五里外險要之處駐紮上整個燕趙武士校尉部,那夥子沒頭腦的西涼兵就算再多,一陣阻擊雖說將之擊潰是癡人說夢,至少能消磨他們追擊的士氣,哪裡會像現在,只剩這麼百騎根本連絲毫的接戰都不敢。
弄不好,今日便要把命丟在關中了!
眼看着洛陽越來越近,突然燕北心中暗道不妙,胯下坐騎顛簸越來越重,竟是猛地失蹄撅倒在地!煙塵裡,燕北只覺身子猛地一輕,只顧着撒開攥在手中的繮繩,便已重重地砸落在地。
若是尋常,就算是駿馬失蹄,以燕北十餘年的精湛騎術也斷然不會如此狼狽,只是長途疾奔本就消耗體力,他又一人控着包括拖着蔡琰在內的三匹駿馬,情勢危機心思雜亂……沒被西涼追兵趕上分而殺之,卻險些被身後袍澤的坐騎奔踏致死。
多虧了身後都是騎術精湛的燕趙武士,當身後軍騎發現燕北馬失前蹄當即分散而走,呼喊着避讓,這才讓燕北在紛亂的馬蹄下躲過踏做肉泥的命運。
只是沒死,卻也未能好到哪兒去,連人帶甲種種跌落又被坐騎推着衝撞數步,登時只覺五臟六腑移位,一口鮮血梗在喉嚨,渾身筋骨竟是無一處不痛!
強忍着壓下胸中翻涌氣血,手臂方撐起身子,只向後望去一眼便是亡魂大冒,拔腿便在騎兵陣中向東跑去。
他們身後的西州騎兵最接近的已不足三裡,到處是煙塵滾滾,仿若奪命黑雲!
才強打精神跑出三五步,胸中悶意卻如何都壓制不住,只覺喉頭一甜就算緊咬着牙關也止不住血液升至口中,更是自嘴角溢出,腳下步子便慢了下來。
轉眼間,燕北落馬的混亂便打亂整個隊伍奔走的陣形,後方燕趙武士自兩側衝過燕北身旁,打個兜轉,紛紛駐馬,眼看着便要被身後追兵趕上。
耳邊彷彿變得極靜,胸口嘭嘭躍動之音卻無比巨大,彷彿每一次跳動便讓他的頭腦更痛一分,向前邁出的腿似乎也不聽使喚,猛地一腳扎進泥土裡,以詭異的姿勢叉開,靠着自腰間解下的環刀才撐着身子不倒下。
眼前的燕趙武士陣線,遙不可及又彷彿近在咫尺的洛陽城,還有關中遠處與天空連做一體的山脈似乎都失去了顏色。只有手裡緩緩出鞘的刀,清冽鋒利,映着猙獰面孔。
燕北的身子晃了又晃,非但沒有倒下反而轉過頭去,雙目無神地望向越來越近的涼州兵陣,緩緩揚起平日裡輕若無物此時卻重如千鈞的刀。
人們說他是遼東的猛虎,可他還是像駿馬一樣栽了。
自疾馳的馬背上被顛下僅僅讓他受傷,但最大的傷害來自墜馬後被數百斤重的坐騎狠狠地撞飛,他跑不動了。
三裡不過千步,對騎兵而言不過轉瞬,看着越來越近的涼州兵,燕北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公孫瓚的臉龐。當谷中十面起鼓樂,公孫瓚是否如今日的自己一般不甘?
他看見西涼人躍馬張弓,百步之外如蝗的箭矢朝自己這邊飛射而來,箭雨之下是兀自衝鋒不停的剽悍騎兵,越來越近。突然,一切聲音都回來了,人喊馬嘶,鐵騎刀戈!
“護衛主公!”
雄壯的身影如同山壁,龐大的陰影將伏地的燕北完全籠罩,兩面大盾被典韋擎着狠狠摜在地上,叮叮噹噹箭矢釘出盾面露出猙獰的鐵簇卻無法穿透,縫隙裡涼州人的嘶吼無比接近,一杆長戟躍馬而出將敵騎挑落馬下,兩柄長刀對圓而上,四處甲冑翻飛人馬俱裂,數不盡的燕趙武士咆哮着撞上百倍於己的敵陣,無悔。
慘烈的廝殺中,透過兩面大盾中間的縫隙,燕北看見涼州人的恐懼與卻步,乃至陣線逐漸後退,仿若潮水,來勢洶洶,退卻緩緩。
身後,鼓吹樂似春雷。
當燕北緩緩轉過僵硬的脖頸,望向自己身後,頂在喉嚨的血當即噴了出來,趴在地上大口哇哇地吐出淤血,可染紅了整個下巴的他卻仰天發出劫後餘生的大笑。
他看見層層疊疊的軍陣與一望無際的旌旗,那是留在洛陽的部下。在軍陣最前,他見到快速推進的燕趙武士軍陣,在那些幽冀驍勇的身後,是數不盡的白波軍士與修繕城郭的力夫,操持着簡陋的兵器卻高舉着天下最無畏的章紋大旗。
虎與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