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幽州的事暫且不提,鄴都的朝廷在這個年關前後發生了很有意思的事。
春秋之時,寫書用籀書,在漢代被稱作古文;而到了漢代人們用隸書寫字,被稱作今文。古今文學之爭,有漢以來牽扯了數百年,章帝時期爲維護統治定下白虎通議,削弱今文學派。到後來包括靈帝時期的熹平石刻,都是爲了能夠改變經學內部紛爭的現狀。這種紛爭直至鄭玄這樣的融貫古今的大儒橫空出世,纔在形式上結束今古文經的爭論。
但也僅僅是形式上,因爲在更深的層面上,今古經學關係到一個詞——傳統。
而傳統,每當在大爭之世,總會被人拿來說了又說,比了又比。
按理說,這種涉及到經學,甚至只有那些在此道聞達者纔有資格爭論的話題與燕北這個相對留給人粗鄙印象的廝殺漢,沒有絲毫關係。但這一次朝堂上的今古之爭,卻的的確確是由燕北所引起的。
因爲他大募兵馬,以強硬態度下令徵募四個將軍部起三萬有餘的兵員在冀州,意圖討伐對朝廷不夠恭敬的歸附南匈奴,使得人們又記起傳統禮義,才引起的爭論。當然,朝臣的爭論起於燕北,卻並非針對於燕北或阻止他出兵。
傻子都知道,阻止燕北有用嗎?
雖然真有阻止的,但沒有任何效果,年關前後,徵募三萬兵員的詔令已傳遞至冀州各郡縣,趁着冬閒各地招兵如火如荼,誰能阻止的了?
這便造成了很有趣的情形,在年底大祭祀之前,人們的注意力還集中於西征南匈奴,古今經學與傳統還僅僅是偶爾被人提起一嘴。可興許是祭祀之後士子發現爭論西征之事並無用處,和出兵放馬的大司馬講什麼禮義傳統無異對牛彈琴,士人當中反倒因先前的分歧而再度劃爲兩派,於年後爭論起古今之事,愈演愈烈。
年前的事燕北一點兒都沒攙和,非但沒有在朝堂出聲,甚至還專門寫信訓了寫信聲援古代經義派別的趙郡太守應劭一頓。他有些想不明白,這別管今的古的,能用纔是好的,爲了這些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去爭論,有用嗎?
可到了年後,都興和二年的二月開春了,朝堂上還因這事爭論不休,連大儒鄭玄都難以制止,這便讓他不得不開口了。
他要西征,發動聲勢浩大的戰爭,鄴都局勢不穩可不行,這種情況讓他不敢離開鄴都。
親率兵馬西征的前提,便是他去幷州時朝堂是什麼樣,回到鄴城時朝堂還要是這個樣子。因爲誰都說不出發兵之後是勝是敗,勝了自然萬事皆允,可若敗了……那可就焦頭爛額咯!
燕北聽着朝臣在朝堂上還不斷的竊竊私語,心中煩躁。擡眼望向端坐着的皇帝,也是一副疲憊的模樣,燕北不由地在心中暗笑,這才清清嗓子咳出一聲,出列對皇帝拱手道:“陛下,近日以來,朝中對古今經學與過去禮義之事多有議論,以致人心不安。故臣以爲,應將此事擺在朝堂,讓衆儒者博士辯論,以定歸儀,陛下以爲如何?”
小皇帝聽到燕北的話笑了,先是點頭應允,接着才頗有感慨地說道:“朕還要多謝燕卿,若非君迎駕於關中,朝臣何以議論經義之事呀!”
可不是麼!過去在長安時候朝臣哪兒有空去想這些事情,全都想着怎麼保命,怎麼爲朝廷續命,滿心琢磨着與董卓、李郭的對抗,何來今古經義、傳統之爭?
大司農孔融對這事最爲熱衷,他是尊古學一脈的,聽到燕北提議將此事作爲朝議,滿心歡喜地對燕北問道:“大司馬既有此言,想必已有規制在胸,不如請陛下移駕中興觀,召集天下儒士,行孝章皇帝般的白虎通議?”
孔融這話一出,朝堂百官便像猛然炸開的蒼蠅窩,嗡嗡聲令人頭大。過去章帝時在白虎觀行通議,最終決定以古學爲尊,使得今時經義受到很大打擊,現在聽到又有這樣的苗頭,自然是不樂意的。
“不必了,中興觀太小,又在城中,不夠方便。”燕北也連忙擺手,雖然照他心中想法若真達成中興通議,將來的史書上必會多載他一筆,不過他卻不希望在中興觀這樣的地方,而是對公卿說道:“既然陛下同意,也不必召天下儒士,如今幽冀學子皆匯於城北太學,便定半月之後,太學講觀吧。到時也請陛下移駕,權當雪融之前出宮散心,到時候由學子抄錄議文傳告天下,也是一樣的。”
這話一出,不單單孔融,很多人都感覺到燕北好像要藉此機會做些什麼的樣子,一時間議論紛紛,不過也都因燕北的威望與太學議事的好奇壓下。
孔融還想問些什麼,卻被燕北笑眯眯地擡手阻住,道:“燕某認爲,不單單要議古今經學,還要議一議天下儒士,學這些經文是爲了什麼。公卿皆知,燕某出身低微,早年若非邴根矩先生,某甚至不知士是什麼。現在人們知道士是什麼,卻不知道士爲了什麼。若單議古今經學,受益者不過今學有所成者……但燕某認爲不應單單如此,在燕某過去,與田間地頭的農夫、原野奔馳的牧人一樣,認爲士便是讀書人,讀書是爲了做官。這次,我們將議論傳書天下,不但讓士人知曉,也讓平民黔首知曉,甚至是士,什麼是禮,什麼是義,諸君也能名傳天下惠及百姓,這難道不好嗎?”
不知怎麼,聽着燕北這大義凜然的話,可孔融看着他那副笑眯眯好似偷了雞的狼,怎麼看怎麼覺得內有隱情。
只是燕北的話,在朝廷得到極高的響應,不過短短十餘日後,公卿儒士便都向城北正在逐漸擴建的太學彙集,講觀更列出七十二張坐榻,供羣儒講經。
當日彙集在太學的儒士更是數有千餘,幾乎整個魏郡、趙郡等地的儒生都聞訊趕來。
孔融也當仁不讓地作爲首講者,看着講觀之下人頭攢動,他的心中有極高的滿足感,對上首的皇帝與燕北拱手說道:“陛下、大司馬,時辰已至,羣儒會聚,這便開始議論吧,只是不知,我們要如何議論呢?”
在講觀周圍,十餘個執筆端坐的青年儒士與史官與皇帝的起居注者已經開始記錄。
“這次議論啊……”
一直端坐在前披熊毛大氅披風的燕北聞言起身,環視衆人,輕聲道:“我說,你們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