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季璃昕沒想到去醫院會碰到聞人臻,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母親的病房裡,而杜叔叔正在喂母親吃飯,母親消化不良,需要少吃多餐,一天六七餐是少不了的。
不明白爲何自己在的時候,母親不讓自己待病房裡,而讓聞人臻待着,這不知道是不是差別待遇。
她來的時間還算早的,早上八點,沒想到他來得更早。
母親吃吃吐吐,杜叔叔身上的衣服免不了遭殃,聞人臻看着,眼睛都沒眨一下,似乎習以爲常。
“小新,你陪聞人出去說會話,等我吃完再進來。”
李玉梅見她怔怔地站在門口,抱着個孩子,開口說道。
季璃昕本想拒絕,聞人臻卻忽然站了起來,朝着自己走來。
她見狀,眉頭一蹙,瞧見母親欣慰的眼神,她到嘴邊的話,又給嚥了回去。
陳蕞醫生的三個月期限,宛若在她心頭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以聞人臻的個性,甚少聽人家擺佈,難道他起憐憫之心,也是從中聽了陳蕞醫生的告知。
她轉身之際,想起昨晚他的咄咄逼人,眸中一閃而逝一抹嘲諷,他,一點也不像。
自己真是犯了糊塗,才差點看走眼了他。
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若有所思地睨了一眼她懷中的孩子,那小小的肉團,在她被推出產房之前,他還抱過。
小肉團,似乎有些瘦了。
他眯起了眼,難道是左皓人綁走他,虐待了他?
兩個人心思迥異,在走廊上供休憩的長椅上各自坐了下來。
他側頭,用審視的眼神,盯着那一團小肉團。
他無法想象她一個弱智女流,如何成功將這小肉團給解救出來的。
不可否認,對這個女人,他心中油然而生出了幾分對這個女人的敬佩。
童沒有說過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她出院那天孩子被抱走了,而她安全地將孩子給搶了回來。
輕描淡寫的字眼中,隱藏了多少驚心動魄,隱匿了多少提心吊膽,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最有體會。
這個孩子是冷天澈的,自己卻在爲她勇敢的行動吶喊,簡直就是在爲敵人助威。
他一點也不想放棄自己精心佈置下的報復計劃,按理說,他應該是討厭這個小肉團的,但是他卻對其生不出反感來。
可能是他剛出產房,自己抱了他的緣故。
聞人臻臉上的神色一分一分的收斂,最後臉上眼底俱是平靜無瀾。
李玉梅的好心,是希望這兩個人出去說說話的,給這兩個人制造下機會,看得出來,這兩個人似乎在冷戰當中。
李玉梅相信牀頭吵架牀尾和,自己女兒的脾性,她多少還是瞭解的,跟個悶葫蘆一樣,不喜歡解釋。
而這女婿,說到底,從最近他的表現而言,發現他這人其他方面都不錯,唯一的缺陷是話太少。
一個內斂,一個寡言,心事都壓箱底的這兩個人生活中肯定是少不了摩擦,磨合的過程比一般夫妻都要來得長。
微微沉目,他倒是先開了尊口,“冷天澈怎麼沒來?”
季璃昕本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想到忽然耳畔有聲音傳來,她猛然一驚,如夢初醒,擡頭看身邊的人,他的表情高深寧謐。
她是聽得出來他話中的嘲弄的,望着他極富立體感的側面輪廓以及近乎完美的身型,她的反脣相譏也在瞬間,“你來得太殷勤了,我怕他來我媽會加重病情。”
沒想到她的話,這般的犀利,聞人臻愣了一下,斜眼過來,他其實原本不是想問這個的,不知道爲何想到冷天澈是她懷中孩子的父親,心裡就有些不痛快。
爲何,爲何她會跟冷天澈攪和到一塊兒呢?
毋庸置疑,他的心中是萬分矛盾的,又是複雜難測的。
冷天澈,是自己要報復的對象。
這些天來,冷天澈忙得團團轉,自己功不可沒。
孩子失蹤,母親病重,冷天澈都沒出面,都是她一個人,這女人,似乎過於堅強了點吧。
以前,他從來沒有覺得過季璃昕也是個過分堅強獨立的女的。
他只是覺得這個女人看上去挺乖巧的。
殷情?
他也不知道今天爲何他會過來,也許是她昨晚毫不猶豫的趕人,若是場合換成了醫院,她便有所顧忌,而他倒是可以肆無忌憚了。
陳蕞昨天打電話給過自己了,說李玉梅身體不適合繼續化療,只有三個月的期限了。
他昨天聽了,竟然陷入了怔鬆,首先想到的是這女人委曲求全跟自己周旋,最多的期限,也不過是三個月了,三個月,其實很短暫。
加上沈童過來胡侃了一陣子,透露了一些內幕,讓他對她愈發的刮目相看起來。
本來,只是想揭穿她的真面目,她將她自己給隱藏了起來,他從來沒看透,或者說是以前從未真正去正視她的存在。
如今開始正視起她的存在來,發現她就像是一取之不竭的寶藏,身上全是迷。
他至今,還爲理清自己到底對這女人存了什麼心思,不過有一點,他分外清楚,絕對不能讓她跟冷天澈比翼雙飛。
他的前妻,跟任何男人在一起都好,絕對不能跟自己的仇敵走到一塊兒。
不知不覺,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當中。
杜哲遠出來的時候,便是看到兩個人都低着頭,半響不吭聲。
真是枉費了玉梅的一番好意,杜哲遠無奈地苦笑,覺得自己肩負重任,走到他們面前,“小昕,你媽吃好了,你們可以進去了。”
這兩個人在外頭,寡言的很,還不如進病房,多個人,也許會少去幾分尷尬跟針鋒相對。
玉梅身上的病,他們多少會顧忌些。
季璃昕應了一聲,杜哲遠跟他們擺了擺手,“我先去換衣服了。”
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季璃昕恍惚之中,覺得這空氣中似乎都飄蕩着淡淡的憂傷氣息。
悶悶的疼,彷彿有什麼堵着胸口,原本以爲經歷了昨天,自己會變得堅強些,發現自己到底不是無情之人,無法坦然地面對自己身邊親人的生老病死。
進門之前,他倆的眼睛短暫地對視了半秒鐘,聞人臻眸色深沉,沒有情緒。
他輕擡一下胳膊,摟她的腰,手指不小心觸及到了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他的指尖冰冷,滑過之處,觸感微涼。
她的身子一僵,不明白他爲何有這等突兀之舉。
她想不着痕跡地挪開,他的臂肌結實,摟得緊了些,硌得她腰間的骨頭有些生疼。
“別動。”他灼人的氣息噴進她的耳朵,“你媽在看着。”
他的聲音帶着金屬質感,低沉中有着一股蠱惑的魔力,但冷冷的,就像此刻他指尖的溫度。
她的眉心本能地擰了起來,不明所以,他爲何多此一舉,這人的心思,真的從來沒揣摩透過。
她渾身的神經緊繃了起來,但還是沒有掙脫開來,因爲病房的門,是敞開的,母親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像是對這一幕很滿意。
她想疾言厲色,但是此時此刻,卻不允許,還要牽強地扯下嘴角,爲了配合他抓狂的行爲,讓這一幕看上去更爲和諧、更爲自然。
她十分不齒他的行爲,但是還是順從了他,因爲他卑鄙地利用了母親。
他倆站着,宛若古時內力高手對拼,僵持了一陣子,表面無波,暗流涌動。
“小昕。”
季璃昕的臉色微微地變了,身子不經意地直了許多,但迅速恢復了鎮定。
她騰出一隻手試着掙開他順利退出他的懷抱,但被他使勁一帶,整個人連人帶孩子都狼狽地跌進他的懷裡。
到底,還是他的氣勢更甚一籌。
她深吸了一口氣,她用盡了力氣,但是用盡了力氣有人還是不肯放過她。
那一聲“小昕”,讓她幡然醒悟,她立刻明白了爲何聞人臻會有此舉動,是爲了做給某個人看,他應該早就發現了他們的時候,還有人。
她不明白他爲何很天澈,非要跟天澈作對,此刻,她有些不敢去看身後的那個人了,天澈想必是震驚的,又是痛苦的。
冷天澈用力捏緊了手中的那一個水果籃,他今天好不容易得了空來的。
知道她在這,還是去了一趟誘惑酒吧,從君威那得知的。
先前剛回國那陣子,都是自己接送她去酒吧的,自己性格還算不錯,跟君威他們混得也熟。
之前,她掛了自己電話之後,又藉口去老家了,事後自己靜下心來想想,覺得應該不是這麼一回事。
君威先前還是想瞞着的,經過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話,他總算是交代了,還叮囑自己好好照顧她。
原來,在先前的一段時間內,她經歷了這麼多的打擊。
她並不是回老家了,而是先前她生下來的孩子失蹤了。
近來,母親又病情加重,這一系列的打擊,對於她而言,確實過重了些。
他覺得自己最近忽略了她,從君威口中探知了地址,便急急忙忙巴巴地趕來。
沒想到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聞人臻摟着她的腰,姿勢親密,她還抱着孩子,很像是一家三口,而自己比較像是個外人。
就這樣看着,看着,身上一股鈍鈍的痠痛,漸漸從周身泛起。
當理智歸順回來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聞人臻的報復。
他想要報復自己,於是借小昕來報復自己。
在將豹爪伸向冷氏的同時,他爲他自己博取到了時間,想要搶走小昕。
這個男人,是陰險狡詐的,喜歡把人玩弄於鼓掌之間。
冷天澈眸色一凜,他察覺到了小昕身子的不自然。
靜默了一會兒,他抿了抿脣,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
“小昕,我找了你很久,沒想到你帶孩子不告而別,來這了,是怕我擔心嗎?”
他的聲音非常有質感,語調也悅耳,浸潤了清爽的涼意。
季璃昕頭痛欲裂,這下她騎虎難下,幸好母親的聽覺遲鈍,沒有察覺異樣,不然還真難以解釋。
不能讓天澈進來亂說話,不能破壞母親心中自己的形象。
聞人臻又沒有絲毫放過自己的跡象,她神色淡然,眸子轉了轉,倚着他的身子,站端正起來。
這一點,他倒是沒有阻止自己。
她凝視着他,她習慣了隱忍,不動聲色地將孩子往他懷中一塞,“抱着。”
她冷聲吩咐道,他大概還沒意識過來,雙手倒是主動,將孩子給抱着了,她趁機收回了自己的手,他因爲雙手抱了孩子,一下子忘記了騰出一隻手來抓她。
她如一泥鰍,敏捷地從他的腋下鑽了出來,卻朝着病房裡的人大聲地道,“媽,我出去會兒。”
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偷覷了一眼那個自作自受的男人,他棱角分明的那張臉已經開始扭曲,有些駭然。
這一刻,她倒是放心將孩子丟給聞人臻的,在醫院,他是玩不出什麼花招來的。
再說,他再陰沉,她直覺相信他不會對孩子下毒手。
孩子丟給他照顧,是安全的。
孩子成了他的牽絆,他也不會追上來,破壞自己跟天澈的談話。
她,確實需要跟天澈好好談談。
經過天澈身邊時,她主動接過了水果籃,沒走幾步,瞧見了杜叔叔,便將水果籃給了他。
杜叔叔臉上盡是匪夷所思的神色,但是季璃昕知道此刻沒時間解釋,杜叔叔不會將這事告知母親的,這一點,她倒是較爲放心。
冷天澈斜靠在路口的鐵欄上,右手肘擱着欄杆,指尖夾着一支菸,點着沒有吸,神情有些恍惚。
季璃昕站在他身邊,天澈的神色有些落寞,多了幾分頹廢的性感。
當煙燃到了一般的時候,他掐滅了菸蒂。
兩個人的心思,都在浮浮沉沉當中。
“小昕,”他忽然開口,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他扔完菸蒂的那隻手順勢搭在她肩上時,她竟然覺得微微的涼。
這樣的冷天澈,對季璃昕而言,是極爲陌生的。
她睫毛顫了顫,慢慢地作着深呼吸。
她明白他這個動作,無關情愛,只是需要一種慰藉。
半晌,他終於開口,但是目光直視前方,並沒有看向她,“小昕,你跟他在一起了嗎?”
他這幾個字,說的極慢,說完之後,季璃昕發現肩膀有些鈍鈍的痛,他似乎不知覺地扣着了她的肩膀了。
他在緊張嗎?
只是這問題,也太過露骨了,而且太過突兀了。爲何他會怎麼說?
“沒有。”
他沒有解釋,她也不喜歡多做解釋,簡單的兩個字,便是她給出的答案。
“那你不要見他行不行?”
語氣委婉了些,似乎多了一抹哀求。
天澈如此低聲下氣,她覺得有古怪,她是不想見他,可是每次都是他主動現身的。
若是真不見他,還是有些困難的。
她只能答應,“我不會主動見他。”接下來的三個月,若是他出現,她都是躲避不了的,畢竟母親那,若是他長久不出現,還真不好交代。
她眸色明亮,嘆了口氣,目光柔和地望着他,“能告訴我原因嗎?”
他的嘴脣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擡起手,想觸摸她的臉,她微微偏過頭,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緩緩收回,到底還是聞到他指間淡淡的菸草味。
“我怕你受傷害,他的接近,不是善意的。”
他沉默,半晌才輕輕開口。
她瞪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他盯着她,覺得喉中緊窒,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沉默數秒,她終於淡然開口,“是因爲你們互相憎恨的原因嗎?”所以,自己不可避免,成了聞人臻刻意接近的對象。
是啊,早就想到了,他這麼積極在自己面前現身,都是有目的的。
也是,那個男人,做事向來都是不擇手段的,之於他而言,只要能夠達到結果,過程如何,都不重要。
想象着聞人臻那張線條冷硬的面孔,季璃昕還是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
冷天澈的表情,微微錯愕過後,忽然沉了下來,眸光黯淡,似憂似痛。
“小昕,他恨我,想要毀了我,他不會善罷甘休,我也不會任由他宰割,這是一場男人之間的戰爭,不管多麼殘酷,我都會迎刃而上,不會退縮半步的。我唯一的軟肋便是你,我不想你因我受到半分的牽連跟拖累。”
季璃昕看着他悵然的表情,聽出了他的語帶雙關。
他雖然沒有解釋得詳細,但是知道他還瞞了自己很多細節,他不想說或者說不能說的細節。
她微怔過後,隨即看着他淡淡一笑,“天澈,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真情跟假意,我能辨得出來,你放心。”
她手心,有微微的溼汗,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是多少存了幾分心虛的。
她能夠對很多人坦然說出這番肯定的話語來,但是若是對象換了聞人臻,一切尚待商榷,他的真心跟假意,又哪是這般好分辨的?
黑眸微凝,心微微糾結,季璃昕擡眸,並未迴避他的目光,儘管那雙攝人心魄的黑眸裡,藏着太多的情緒。
“小昕,孩子失蹤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一個人獨闖虎穴,要知道那是很危險的。”
從君威那多少知了些情,想到她一個人冒着那麼大的危險,他十分懊悔自己沒有及時發現,讓她一個人……萬一有所差池……他真不敢想象。
她的膽子,也真是太大了,綁票這可不是一般的玩意,她單槍匹馬出動,這勇氣連一般的男人都沒。
若是旁觀者而言,會誇讚她勇氣可嘉,他整顆心盈滿的是心疼,爲她這一副單薄的身軀而心疼。
當時跟君威坐在誘惑酒吧裡,自己聽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握杯的手顫抖,指節泛白,君威不知道詳情,但是那幾個沒有辭退的保鏢,有一個酒喝多了倒是無意說漏了嘴,聽得自己膽顫心驚。
催眠。
沒想到她還會催眠,她到底什麼時候學的催眠?自己怎一點也不知曉。
原以爲自己對她的瞭解最爲透徹,如今看來,也許也不一定。
“天澈,這三年來,我總覺得我太過依賴你們了,我不想再給你製造困擾了,你也忙,你目前還是專心迎戰吧,聞人臻是個強大的對手,你若是稍有疏忽,都將會成爲他攻擊你的漏洞。”
她頓了頓,又道,“天澈,一直很想說聲謝謝你。”
“傻瓜,”他寵溺地一笑,“你我之間,說謝謝真是太見外了。”
“天澈,你明知道你對我好是因爲那一次遊樂園的疏忽,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一回我也是不想要那個孩子的,那孩子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你理所當然地享受了那麼久得愧疚,我都覺得快要過意不去了,我一直沒說我是一個殘忍的人,若是那個孩子沒有意外喪失,我也是想要將它拿了的。”
她開口,嘴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這樣的季璃昕,讓他恐慌,她從未主動跟自己提及她的過去,這算是頭一次。
他以前,很渴望聽到她能夠主動提及他的過去,可是如今,他忽然不想聽,一點也不想聽。
“那些都過去了,不值得一提,也不是什麼好回憶的故事。”
冷天澈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什麼給蜇了一下,說出口的聲音,沙啞的不像話。
幾年了,他一直被她給深深地影響着,過着身不由己的日子。
他渴望愛與溫暖,但是卻無法命令她給予,只有陪在她身邊,等待她那一顆冰冷的心融化。
喉中梗塞,胸中劇痛,皆因爲她那‘愧疚’兩個字,這兩個字綁縛了他跟她,其實,這兩個字從來都沒有成爲過他的羈絆,但他卻從來沒有如同此刻這般憎恨這兩個字起來。
因爲,過去,他在她生命中出現,確實剛開始是因爲這兩個字。
三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