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顧青見奶奶沒有回絕的意思,遂對程然遞了遞眼色。
程然不願意,生怕奶奶吃虧。
“程小姐,我們給這兩個老人一個私下聊聊的機會吧,這些年,我媽心裡一直覺得愧疚,她一直吃齋唸佛,就是不想揹負那麼多心債,她欠了你奶奶。”
“呵,真是好笑!”程然冷哼,不屑道,“她再多內疚對佛說有何用?真有心,就該當面向我奶奶賠罪而不是終日面朝不會說話的銅像!”
“然兒,去吧,去吧~”奶奶精氣消耗了許多,此刻就連說話都好像會要了她的命。
她太虛弱了,因爲太失望,太傷心。
猶記得,離開貢山時,奶奶雖然也有銀絲,但卻是點綴在烏黑的發間。如今是滿頭白髮找不到一星半點的黑。
“走吧!”顧青走上來,輕輕拽着程然手,將不情不願的她帶離病房。
頓時,偌大的高級病房裡只剩兩個耄耋之年的老嫗。
陸奶奶坐在牀前的椅子裡,她手心撐着柺杖,目光面朝雪色的牆,鬆馳的嘴角竟是緩緩露出一抹溫和的笑,“那一年,我十八,他二三,來我家當幫傭。不像其它男人對我諂媚奉承,他很冷漠,每每見我只是低下頭,淡聲叫我‘小姐’。他幫我爸赤手空拳打天下,漸漸成爲我爸的左膀右臂,也得到我爸更多的器重。”
“我知道他在老家有個你,他從沒隱瞞,可我就是無法自拔地相中了他。除了他,我誰也不要。我爸逼她娶我,他不肯,甚至打包行囊決定次日離府。當夜,我爸給他下藥,以促成我們同房之實。他……真是逼不得已呀!”
當年之事,歷歷在目。陸奶奶枯瘦的手指抹了抹淚,搖着頭,長長感嘆!
“可是……他也不該讓我一個人死守這份背棄的承諾,直至今天!”奶奶聽完陸奶奶所述,心痛沒有絲毫緩解。
她不怨他另娶妻室,只恨他不將實情書信告之。以致這麼多年,背地裡嚐盡衆人非議與恥笑,依舊死守那份無望的期盼!可笑,可憐,可嘆……
同樣身爲女人,將心比心,陸奶奶深深明白她所承受的痛楚。
“對不起,我知道如今我說一萬個對不起都無法彌補對你的傷害,但還請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當面向你賠罪!”
奶奶看着眼前這個不再年輕的老婦,遙想當年的自己,雙十年華,如花似玉。爲了他,她將自己的心關上,鎖死。不準任何人進,亦不允他出。韶華蹉跎,等來的竟是這樣悲慘的境地。
“婚後第三年,我爸病逝。我記得鍾海說不久是你生辰,他要回去找你。是我,我用死來逼他,那個時候,我肚子裡已經有了五個月身孕,鍾海不得已,才放下行囊陪在我身邊待產。後來,他多次想回去,我一次次拿自己的命,拿孩子的命要挾,才逼得他不得不留在我身邊。我知道他私下找人回老家打聽你的消息,我買通那名探子,所以鍾海得到的消失是你已經嫁爲人婦,孕有雙子。”
“你竟然這樣做!”故事聽到這裡,奶奶痛心之餘,又氣憤,又悲愴,“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毀了,把我毀了…
…啊……”
奶奶掩面,失聲痛哭。
陸奶奶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她也沒什麼話好說,只道,“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鍾海愛你,他沒有哪一天不在想你。雖然我得到他的人,可他的心,一直留在你身上,從沒離去。”
“鍾海……鍾海呀……”奶奶深受刺激,她不停捶打胸口,哭得腦門發脹,心口發硬,快要背過氣去。
程然聽到屋內奶奶的痛哭,再也按捺不住,推門進來,不由分說站在牀前態度惡劣對陸奶奶說重話,“出去,立刻出去!”
“媽,走吧~”陸家長子進來,扶起淚眼花花的陸奶奶,慢慢離開。
程然和顧青看着掩面痛哭的奶奶,想安慰她老人家,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此時此刻,程然只抱着奶奶,顧青又將兩人抱住,三人團在一起,給奶奶圍成一個安全溫暖的世界。
陸爺爺的遺體當天存封於冰棺內,程然不想讓奶奶待在醫院這種生離死別的地方,而且這還是爺爺離開的地方,所以程然和顧青將奶奶送到陸厲景預定的酒店。
奶奶現在情緒低落,程然沒有告訴奶奶關於沈季珞的事。這個時候她必須陪在奶奶身邊,所以也在酒店睡下。
翌日,陸家有人過來,“爺爺的葬禮於後天舉行,還請奶奶出席。”
程然看着奶奶,尋求她的意思。奶奶一直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久久都不說話。
“這樣,你先回去,奶奶這邊考慮清楚了,我再給你回電。”程然要讓奶奶好好考慮一下,不要逼她做決定。
那人見識過程然的性情,算是比較兇悍尖銳的。他摸了摸鼻尖,留下名片,失意離開。
程然拿起名片,頭銜是某公司董事長。
呵,看來陸家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程然沒有追問奶奶的意思,她不想給奶奶壓力,等奶奶想清楚了,會告訴她的。
這些天程然都寸步不離守着奶奶,就怕她出事。沈季珞的電話來,她不敢接,就擔心被奶奶察覺兩人的關係。現在這個時間段已經很令程然頭痛,她不想再發生什麼事來亂中添亂。
她給沈季珞發訊息,告訴她已經回到帝都,不過必須陪在奶奶身邊,過些日子再給他詳細說明這都怎麼回事。
最終,奶奶答應送爺爺最後一程。
將爺爺下葬這日,天空飄着小雨。
陸家在帝都也算名門,出席爺爺葬禮的賓客人山人海。
眼尖的程然在人羣裡發現一抹見過的身影。
是她--,那個在渡輪上飛揚跋扈的女孩。
今天的她一襲黑色衣裙,站在陸家親屬隊伍裡。怪不得那日那般刁蠻無理,原來身後有陸家人撐腰。
延着墓園入口一路往內,曲徑通幽,松柏藹藹。
姓陸的一大家子人走在最前面,悲痛欲絕的哭聲令見者傷心,聞都流淚。程然扶着奶奶,顧青在其身後爲她們撐傘,三人跟在隊伍的最後面。與前面浩大的隊伍隔出很長的距離,就好像他們並不屬於這場葬禮的賓客之列。
鍾海,對所有人
來說,走在最前面端着你遺像的女人才是你妻子。而我,算什麼?
奶奶全程神情麻木,但程然知道,奶奶的淚全流進了肚子裡。
陸家人手執陸爺爺牌位與骨灰盒,他的“妻子”被衆人勸慰安撫。誰曾知道,自己的奶奶纔是那人的原配?自己的奶奶纔是最應該站在逝者碑前那位!
程然替奶奶不值,長眉始終死死地皺着,她扶着奶奶,站在遠遠一棵茂密的大樹下,憤怒地看着陸奶奶對着爺爺的墓碑悲痛長哭,而自己的奶奶卻只能站在偏遠的角落,默默流淚。
雨水淅淅瀝瀝,從樹葉上滴上來,濺到傘上,嗒嗒嗒,像敲在人的心坎中。冷冰冰的,穿腸過肚般的疼!
葬禮畢,所有人離開。
至到此時,奶奶方纔有機會靠近爺爺的墓碑。
天色漸晚,碑上的字隔着雨霧,看上去影影綽綽。
“鍾海……那日你一走,你這一生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奶奶輕嘆唸叨,如泣如訴。
奶奶想要一把爺爺的骨灰帶回去,這麼一點小小的心願,被陸家人拒絕。他們的意思是不想陸爺爺死無全骨。
此刻,奶奶枯瘦的指尖顫慄地撫摸着碑上鐫刻的名字,就好像撫摸着心上人的面龐。想着爺爺的音容笑貌,奶奶就笑。
鍾海,你說願有歲月可回首,且有深情共白頭。此時,你在那邊等待的卿人,是她,或是我?
程然輕咬嘴角,不安地看着前面的奶奶。她背脊微佝,身體前頃,雙手擁着溼盡的墓碑,臉頰在冰涼的碑上緩緩摩擦。顧青將雨傘完全遮住奶奶單薄的軀體,而他自己全身無一處不被雨水淋溼。
慢慢的,奶奶摸出一直貼在胸口,她連夜親手縫製的小荷包。
程然不明白奶奶要做什麼,只見奶奶慢慢蹲下身。她趕緊扶住奶奶手臂,“奶奶,你要什麼?然兒來~”
“不,不,這事只能由我自己來~”奶奶不准她們幫忙。
程然和顧青相視一眼,都不懂奶奶想要做什麼。
只見奶奶慢慢伸出手,手皮粗糙像是松樹裂皮。奶奶五指彎曲,竟然去抓碑下被雨水浸溼的土。
“奶奶,你做什麼……”奶奶要扶起奶奶,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被顧青攔住。
他對程然搖了搖頭,示意程然隨奶奶去。
程然小巧的臉上滿是痛楚之色,她不忍心奶奶還被一個死去的人折磨。
奶奶不顧地上的骯髒,指尖深深扎入潮溼的泥土。有了雨水的滋潤,泥土變得鬆軟,但奶奶還是廢了好大一翻力氣,才抓起一小撮溼土,上面還有細嫩的青草苗。
奶奶很細心地將青苗拔除,再將泥土小心翼翼裝進小荷包裡。
“鍾海,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奶奶……”看到這裡,程然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原來奶奶連夜縫製小荷包,是爲了裝一把爺爺碑前的土,讓他落葉歸根。
姓陸的,你們真狠!明明得到了爺爺的一生,卻爲什麼在他死後連一點骨灰也不讓奶奶帶走?爲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