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我先開口提出來,爲了表示誠意,做點適當的坦白也是應該的。”溫如是清清淺淺地笑望着他。
裴仁青也不接話,他雖然是以武出身,但是浸淫官場這麼多年早就深諳談判的精髓。
他慢條斯理地坐下,斜靠在舒適的軟墊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這才淡淡地擡眸看了她一眼:“就憑你?不過是我後院一名無名無分的姬妾,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溫如是並不反駁,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他剛剛的質疑只是無理取鬧,不值得她認真應答。
大家都是聰明人,沒有必要什麼都擺到檯面上來,裴仁青需要她穩住溫侯,而她也需要他的合作,爲儘快脫離這個泥沼增添一點砝碼。
如果順利的話,她甚至可以不用求助於李雲未,就能名正言順地棄暗投明,再不濟,也可以藉助將軍府的力量達到同樣的目的。
兩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結盟纔是最好的方法,有溫如是的配合,翦除溫侯的黨羽就能事半功倍,裴仁青也能早日完成陛下交給他的任務。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溫如是的神情太過篤定,彷彿一點都不怕他會翻臉。
良久,他才悠悠出言道:“我怎麼知道,事到臨頭你不會反水,區區這點誠意似乎還不夠得到我的承諾。”
溫如是嘴角上揚,微微彎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她捋下腕上的渾圓珠串,輕輕置於案几之上,緩緩推至他的面前:“臨出門的時候,我爹特意給我戴上了這個,至於它有什麼用途,相信將軍很快就能研究出來。”
“裡面的東西你可以取走,不過在那之後,最好還是還給我,免得打草驚蛇。”溫如是柔和地直視着他審視的目光,面上是說不出的誠懇。
她不怕裴仁青不上鉤,任誰知道有人妄圖用陰毒的手法控制自己,都不可能再無動於衷地保持鎮定。
見她說得慎重,裴仁青眉梢一挑,不置可否地捻起那串珍珠手鍊仔細觀察。
馬車行進得很平穩,溫如是坐在車內幾乎都感覺不到什麼震動,裴仁青不出聲,她也不去打擾他,兀自揭開窗簾布,悠閒地欣賞沿途的風景。
時已至春,遠處的枯草叢中有點點的嫩綠冒出,陌上還有零星熬過寒冬的野花正在徐徐開放。溫如是不由自主地眺望着路旁的一棵棵大樹,不知道莫邪現在藏在哪一棵上面呢?
被她惦記着的小侍衛根本就沒在樹上,他此刻正不緊不慢地墜在車尾視線最容易忽略的距離。
遠處大道上的馬車只剩一個黑色的小點,莫邪青衣黑髮,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
溫侯的宴會開在城外的一所隱蔽的莊院內,待到一行人抵達之後,只見厚重的院門緊緊關閉着,門外並沒有一輛馬車停靠。
溫如是靜靜看着裴府的下人上前敲門,然後順着開啓的門縫將請帖遞了進去,少頃,裡面便有人洞開大門、卸下門檻,兩排嫋嫋娜娜的侍女躬身恭迎將軍府的馬車入內。
待到車馬通行無阻地進入,溫如是才發現院中的空地比一般的富貴人家還要大得多,一輛輛摘掉了家徽的車輛正整整齊齊地停放在裡面。
怪不得外面完全看不出有一點大宴賓客的痕跡。
溫如是柔順地搭着裴仁青的手,緩緩步下車,沿路風景宜人,處處都是花團錦簇的春意盎然,甚至有很多她都叫不出名字的品種。
就連回廊轉角處端着盤子的婢女,亦是姿態婀娜,邁着小碎步悄無聲息地隱入門內。
到處都流露出了隱忍不住的張揚奢華,就像溫侯已經按捺不了的心思。溫如是偏頭對虛虛牽着她的裴仁青淺淺一笑,但願這次能夠合作愉快,各取所需。
廳內的男人溫如是大多不認識,但是他們的女眷,還是很有幾個熟面孔,溫家的女兒除了溫寶儀,全部都在這裡了。
坐在上首位的溫侯旁邊的,居然是打扮嬌俏的小十溫索月。
十三歲的小姑娘噤若寒蟬,一見到剛入門的溫如是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活潑囂張,只是眼神動了動,木然得有些淒涼。
她們都是溫侯成就大業的踏腳石,不管面上再怎麼光鮮美麗,內裡也遲早會變成千瘡百孔。
溫如是心下黯然,自己也不過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能夠跳出這個漩渦就很不錯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幫助別人,就算是要幫,別人會不會領情還是未知之數。
“我家的小九天性純良,被我養得有些不諳世事,但願此番嫁入裴家,沒有給將軍增添什麼麻煩。”溫侯目光灼灼地盯着裴仁青,似乎是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裴仁青輕輕一笑,一把攬過溫如是,在特地空出的案前坐下,讓她舒服地半倚在自己身上,緩緩撫摸她順滑的青絲:“裴某有幸得溫侯厚愛,能得到一個如此美貌的妙人兒,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有一絲不滿。”
溫如是任由他摟着,探手去取案上的果子,剝開之後自己吃了一個,然後旁若無人地仰頭對他笑了笑:“這個好吃。”
裴仁青低頭溫柔地看她,眼中的愛意繾綣得就像要溢出來:“喜歡就多用點,回去讓人多買些送你院裡。”
“好,”溫如是笑得嬌憨,剝了一個送到他嘴邊,“你也嚐嚐。”擡起的皓腕瑩白如玉,露出了袖口的珠鏈。
裴仁青微微低頭,輕輕張口含住了那枚果子,脣間似有若無地擦過她的指尖,將一個陷入溫柔鄉的風流男子演繹得淋漓盡致。
溫侯的目光微微閃了閃,從溫如是的腕間移開,只要她老老實實聽從指令,日後他自會讓這個女兒享受一世的榮華富貴。
看着兩人郎情妾意地對望,溫侯暫時放下心來,偏頭瞥了站在一邊的侍婢一眼,示意可以開席。
直到一道道精緻的菜品擺在了各人面前的案几上,溫如是才收回掐在裴仁青腰間皮肉上的小手,結束這番讓她倒盡胃口的深情對望。
她夾起一箸薰乾絲,偏頭對他盈盈一笑:“要嗎?”
腰上估計已經青紫一片,裴仁青哪有心情再給她什麼好臉色。但是礙於溫侯在場,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寵溺的模樣,柔情似水地溫聲對她道:“你顧着自己就好了,這麼瘦,該多補補。”最好是吃成豬。
別人聽不出來他的反話,她可不會那麼傻,溫如是眯眼,再補也不關他的事,自己長成什麼樣都是莫邪的,跟這個性無能完全就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她拂開他的手,直起身專心地享用着盤中的美食。
至於席中那幫男人隱晦的談論,她不感興趣,也沒有仔細聆聽的必要。她又不是什麼救世主,管好自己門前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如果事事都要她去操心的話,還要裴仁青來幹什麼。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對於溫家越來越精益求精的美味菜餚,溫如是很滿意。
溫侯看着場中各個“股肱之臣”心情也很好,而即將打入敵人內部的裴仁青,如果他能忽略此刻腰間的疼痛的話,應該也是躊躇滿志的。
每個人都認爲自己的大事進行得很順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隻捕蟬的螳螂,還是黃雀,又抑或只是蟬而已。
用完餐後,男人們進入了後堂,只剩女眷在花廳、院中,一邊賞花閒聊,一邊等着自己的主子辦完正事將她們接走。
溫如是不想跟她們待在一起,都是一個爹生出來的,雖說並不熟悉,也沒有什麼情誼可言,但是明知她們最後的結局,卻不能出手幫一把,這讓溫如是的心裡並不好受。
她徑自避開衆人,往荷花池畔的小涼亭走去,只有一個提着裝了幾樣點心的食盒的小丫鬟跟在身後。
池塘中只有些許泛青的荷葉,連朵能看得過去的花苞都沒有,溫如是也不以爲意,坐在涼亭邊的美人靠上,靜靜吹着徐徐的涼風,心裡因爲看到姐妹們的那點鬱悶也化解了許多。
“……姐姐。”溫索月怯怯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溫如是回頭就看到她紅紅的眼眶,那竭力忍住眼淚的小模樣,讓人根本就沒法將她跟從前那個驕傲地說着“給我掌她的嘴!”的傲慢小女孩對上。
溫索月從來就沒有叫過她姐姐,就算是被她揍得最慘的那段時間,她都沒有鬆過口。
溫如是蹙眉,揮手打發跟着兩人的丫鬟離開,等到看着她們的背影走遠,這才轉身,拉着溫索月在鋪着軟墊的石凳上坐下:“你這個蠢蛋,也不知道避避嫌疑,腦門一熱就敢當着下人的面來找我。說吧,怎麼一段時間不見,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了?”
沒了外人在場,溫索月這纔敢哭了出來,攥着溫如是正要收回的手就開始掉眼淚:“姐姐幫幫我,爹要把我嫁給一個老頭子,那人年紀都可以當我爺爺了。”
她努力睜着通紅的眼睛望着溫如是,溫寶儀不幫她,其他姐姐都怪她不該不聽爹爹的話,活該受罪被罰。只有溫如是,她還沒有試過,除了這個老愛欺負她的九姐,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乞求的了。
“連我自己都被爹給送人了,你覺得我一個傻子能幫上你什麼。”溫如是靜靜地注視着她,沒有答應。
溫索月慘然一笑,從小到大,她就沒有在溫如是手上討到過什麼便宜,她不信她真的就是旁人口中的傻子,就算是,她現在也沒有退路了。
她撲通一聲就在溫如是面前跪了下來,淚灑衣襟:“我不求姐姐能讓爹收回成命,生爲溫家的女兒命中註定不會有什麼好姻緣。這些我都認了,就算是像他其他的妾室那樣被弄死,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只求姐姐能幫我救出琉清,他去行刺那老頭失手被抓住,現在已經被爹關了三天,行刑的人說,他只剩下一口氣了,再這麼下去,他會死的。”
琉清?溫如是挑眉:“你派他去的?”
溫索月泣不成聲,拉着她的裙裾連連搖頭:“溫家所有的東西都是爹爹的,只有琉清,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怎麼捨得讓他去送死。”
溫如是嘆了口氣,小十的隱衛膽子可真大,如果不是被人抓住了,說不定還真如他所願了。
她俯身將溫索月扶起來,緩緩道:“我只能幫你先去看看他,至於能不能救,我不敢保證,你明白嗎?”
“……我明白,”緊繃的心神終於放鬆下來,溫索月忍不住撲進她懷裡放聲大哭,“謝謝。”
這或許是兩姐妹七年來最親密的一次,但是兩人都沒有心情享受這段溫情。
溫如是拍了拍她的腦袋,擡頭召喚神龍:“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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