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珏死了。
死在陽光明媚的春日。
瘦削的身子橫臥在牀上,交疊擺放在肚子上的雙手沒有一點肉,臉上是異常難看的青白色,冷冰冰的,隔着幾米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青年身上的死寂。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確定,死者生前的日子必定是不大好過的。
但,詭異的是,牀上青年蒼白死氣的面容上卻掛着一抹極不合時宜的微笑。
沒人知道他因何而笑,面對死亡,似乎他並沒有足夠的理由發笑。
過於乾癟的身體,放在一個年齡不大的死者身上來說,這副樣子是極不正常的,但來到這房間裡的人卻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神色,確切地來說是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個樣子的尹珏,畢竟青年在生前很長一段時間內便是以這副樣貌示人的。
其實熟識尹珏的人心裡都清楚,他即使活着,也不過是在熬日子罷了,死是早晚的事。因此在得到消息後,他們甚至詭異地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這一天總算是來了。
尹珏那種身體狀況,死了倒是一種解脫,青年掙扎得辛苦,他們看得也累。
因此在這個本該被悲傷淹沒的房間裡,衆人臉上竟然一派平靜。
只有兩個人例外。
其中一個是坐在輪椅上白髮蒼蒼的老教授徐茂森。尹珏生前是徐教授的得意門生,在油畫創作上天賦驚人,曾在徐老的指導下創作出不少佳作,莫說是在他就讀的美術學院,就算是整個繪畫界,也是小有名氣。徐老愛才惜才,又憐惜尹珏自幼父母雙亡,因此一直將他視作半子,一心指望他傳承自己的衣鉢,誰知道一把年紀了反倒體驗了一番白髮人送黑髮的痛,悲傷之下,竟似老了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老人家坐在輪椅上,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臉上的表情極爲複雜,像是悔恨,又像是悲傷,眼底是深深的茫然,不停地輕聲重複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可他怎麼就……”
徐老的女兒擔心他身體受不住,忙將他推到客廳裡,細心勸慰着。
另一個守在尹珏身邊不停啜泣的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那少年大概是來得比較急,穿着也隨意,簡單的黑襯衣,筆直修長的雙腿包裹在黑色西裝褲中。一身沉悶的黑色,倒襯得他的肌膚越發細膩白皙,容顏如玉,巴掌大的瓜子臉此時溢滿哀痛,眼睛和鼻子紅通通的,顯然是哭了很久了。
少年並非是一個人的,他還年少,哪裡經歷過這樣子的事,接到電話後就慌了神,管家程叔不放心,親自將人送了過來。
程叔照顧他多年,算是看着少年長大的,這個時候就不免心疼道:“小少爺別哭了,尹先生生前多疼少爺啊,若是看到你哭成這個樣子,走都走的不安心啊。”
白蘇擡起頭,用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說道:“可是師兄怎麼會就這麼走了呢,明明……明明昨天還打電話給我,讓我來看他,他說自己想我了,我走得時候他還好好的,程叔你知道嗎,師兄最近又創作了不少作品,他昨天還說要送我一副,怎麼轉眼就……”說着說着就語無倫次地哭了起來。
程叔伸出寬厚的手掌在少年背後輕拍,無言地安慰着他,心裡卻一個勁地嘆氣,心想少爺雖然聰明,但到底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孩子,他雖然和那位尹先生不熟,但因着小少爺的緣故最近也見過兩次,那人一副虛弱不堪的樣子,臉色灰敗,就算是最高明的醫生也留不住他的命。程叔年紀大了,這些年替白家管事卻遇到過的人形形□□,卻是練出了一雙毒眼,一眼就看出那位尹先生是先天不足之症,恐不能長壽,至於少爺所說的昨天還好好的,恐怕也只是迴光返照。
不久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到了,爲首的男人高高瘦瘦,眉眼細長而陰柔,將房間細細掃了一遍,暗自皺眉,知道這次恐怕是個沒什麼油水的活,死者住在這麼寒酸的地方,想必他的親友也不會太大方,轉眼間看到黑衣黑褲的少年,卻是眼眸一亮,肅容冷麪地走過去攀談,做他們這行的活兒倒是輕鬆,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要整天繃着張臉。
林修遠對着少年微微點頭示意,勸慰道:“節哀順變。”他看少年哭得傷心,便下意識地以爲這兩人是親人,雖然少年一身穿着氣質和這破舊的出租屋格格不入。
白蘇紅着眼睛看他,見到他手裡的工具,便知其身份,心裡酸澀:“我師兄就拜託你們了,待會動作儘量輕一些,啊,對了,粉啊什麼的能少用就少用,他不太喜歡那些東西。”
林修遠點頭,將其他人都請了出去,帶着助手爲死者整理遺容。
房間裡沒了外人,林修遠一直緊繃着的表情也鬆懈下來,在動手之前先將死者面容端詳了一番,這是他的職業習慣,將別人的臉型五官分析後,再動手總覺得事半功倍,化妝出來的效果也好,主人家給的賞錢也能多一些。
不得不說這是一張很俊朗帥氣的臉,雖然蒼白死氣,依然無法遮擋主人的魅力,雙眉細長而凌厲,鼻樑高挺,略顯單薄的脣抿成一條性感的弧線,眼型也好,長而微勾,形似微微蜷縮着的花瓣,竟是時下最爲流行的桃花眼。
林修遠是個深度顏控,當年還曾在娛樂圈混過一段時間,幫不少一二流明星化過妝,雖然後來得罪了人,不得不離開那個圈子,好在手藝還在,總餓不死他。林修遠自認爲他也算是見過世面的,猛然看到這種臉,還是忍不住心神動搖,暗想若是能撲上去親一口就好了,回頭神來又不禁暗罵自己沒節操,竟然褻瀆一個死人。
死了都有這麼大的魅力,活着的時候還不知道如何勾人呢,真是暴殄天物。林修遠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取出自己吃飯的傢伙,動作麻利地給死者上妝,底子這麼好,其實根本不需怎麼動手,只需要稍微撲些粉,遮掩一下臉上的青白死氣就好,因此很快就差不多完成了。
助理小劉吃壞了肚子,剛纔一直忍着,這會看沒什麼事了,就急急忙忙地跑進了廁所。
做好最後一點掃尾工作,林修遠本該起身請死者主事的親友進來查看的,但不知爲何,他並沒立刻就這麼做,而是坐在牀側細細看着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死者的長相合他的眼緣,因此他剛纔化妝時十分用心,此時看着青年越顯俊逸精緻的五官,竟然慌神了好長時間。
若是能親一口就好了。他再次這樣感嘆道。
親一口……
這三個字不斷繚繞在林修遠心頭,他的眼眸中滿滿都是尹珏堪稱完美的臉,棕色瞳孔中漸漸溢出癡迷,似水般的柔軟情愫來的洶涌,他微顫着手去摸死者瘦如枯柴的雙手,一邊快速朝周圍看了一眼,回過頭時,對上那張讓他心神搖動的臉,壓抑着激動忐忑的心情,緩緩俯身下去。
近距離觀看,青年眼睛已經被合上,緊閉的雙目顯得睫毛格外修長,這一點在剛剛化妝的過程中他就已經注意到,林修遠怔然注視着,神色中參雜着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的瘋狂,他聽到自己漸漸加大的心跳聲,幾乎以爲自己下一刻就會幸福地暈倒過去,但是他沒有。
兩脣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只有一線之隔,眼看就要貼上去的時候,房間一角的吊燈突然摔了下來,剎那間支離破碎,碎玻璃渣四處亂濺,發出刺耳的聲響。
林修遠冷不丁被嚇了一跳,捂着撲通直跳的胸口,迅速坐直身子,意識到自己剛纔到底做了什麼,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外邊客廳裡的幾人也聽到了這不同尋常的動靜,推門進來看,白蘇見到碎掉的燈,心裡再次涌上一股酸澀,輕聲道:“師兄總是這樣,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家裡的東西除非真的四分五裂了,否則就能一直湊合下去……”
其他人聽了,思及尹珏貧寒的生平,在繪畫上萬中無一的才情,以及他對油畫非同一般的偏執鍾愛,爲了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寧可自己餓着肚子,也要買最好最貴的顏料,頓時唏噓不已。
除了白蘇外,來的其他人大多是美院裡教授過尹珏的老師,他們事多,也沒法多待,林修遠走後不久,他們也就離開了。
程叔叫了外賣,站在廳裡喊白蘇出去吃飯,雖說出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傷心,但人活着總要往前看,不吃飯是萬萬不行的,白蘇身子一直也弱,看到尹珏英年早逝,程叔在白蘇的飲食上更加不敢懈怠了。
白蘇正在收拾碎玻璃,聽到程叔的話低低的應了一聲,老人家的一片好心,他雖然沒什麼胃口,但也願意陪着他吃點,洗過手出來,白蘇隨意往牀上掃了一眼,原本蓋在尹珏身上的白布現在竟然褪到了胸口處,露出一張毫無生氣的臉,眼睛睜着,瞳孔黑漆漆的,乍一看有些恐怖。
白蘇皺眉,先走到窗臺前把玻璃窗關緊,然後回到牀邊,動作輕柔地將手覆在尹珏眼睛上方,想要幫他掩住雙眸,手緩緩下移,尹珏長而微卷的睫毛從掌心劃過,像是帶着細微的電流,突然,青年的睫毛顫了一下。
白蘇觸電似的收回手,驚疑不定地看着牀上的人,那人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嘴角又擒着一抹微笑,略有些邪氣,與他生前時常綻出的微笑一般無二。
大概是自己太傷心,出現幻覺了,白蘇這樣想着,重新將白布罩好,一邊往外走一邊想,那個自稱爲林修遠的入殮師實在是太不專業了,竟然忘記將師兄的眼睛合上,這可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