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在黑暗中站立了一秒。
這一秒裡,他臉上沒有表情,他喉嚨裡沒有聲音,他鼻腔裡沒有氣息……連心跳聲都消失,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他站在那裡,大地鼓譟,熱浪喧囂。
他卻靜止了。
僅僅是一秒,又像是回溯了漫長,漫長的時光。
也不算多麼漫長。
他最後見到她,她站在懸掛着白色窗簾的陽臺上,朝他舉起一包咖啡豆,白色的袖子垂到手腕,黑色的長髮在風裡微晃。
他第一次見到她,她站在貝克街門口,對初見的他氣勢磅礴地說:“不管你是什麼物種,都給本阿姨死讓開。”
……這些畫面,在短短一秒鐘裡,以極快的速度掠過他的腦海。
就像暴雨中,電光劈裂天空,倏忽照亮黑色的海面。
隨後是連綿不絕的,隆隆的雷聲。
……不,那不是雷聲。
那是爆炸。
夏洛克的手指忽然動了動。
緊接着,黑色的大衣在他身後揚起,就像海面上陡然掀起的波濤。
她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她還有生還的機率。
……機率是多少?
這個念頭只是從他腦海裡一晃而過,就直接被他扔進了大腦文件米分碎機。
從構架上來看,隧道是z字形,作爲密室的保護層,這一層一定也埋了裝有液.體炸.彈的銅管,只是目前他還沒有看到。
這種構架,爆.炸會蔓延到這一層來,鐵板釘釘。
而計算硝.化甘油的燃燒速率和膨脹速度,綜合隧道長度和銅導熱的速率……
她還有一分鐘。
那麼,他也還有一分鐘。
生命的賽跑。
只不過,她是要從地獄裡出來。
而他,是因爲她,要闖進地獄。
另一頭,路德維希從灰燼裡擡起頭。
火焰灼傷了她的手指,指尖已經有些焦黑,頭髮倒是奇蹟般地沒有被燒着,只不過因爲高溫,髮尾的蛋白蜷縮起來,整整短了一大截。
但是……whocare?
她用手撐着地面站起來……她的胸腔本身就受了撞擊,隨後未燃燒完成的硫化物,碳粒和灰燼又隨着爆炸的衝擊力,直接衝入她的肺部。
現在幾乎連喘氣都喘不過來。
前方的黃色銅管已經看到了盡頭……三十米,還有三十米,她就能走出爆炸的危險區域,會再受一點傷,但或許……或許能保住命。
……或許?
那是樂觀的估計罷了,事實上她是保不住的。
不是心灰意冷的放棄,而是基於客觀事實之上做出的判斷……即便她現在突然爆發,在剩下的幾秒鐘裡跑了五十米,她也撐不過爆.炸時巨大的衝擊和其後漫長的缺氧。
更何況,三十米,真是一段太長太長的道路。
她已經跑了太久,她已經跑不動了。
她站在隧道中央,慢慢地朝前走着,精疲力竭,沒有倒下只是意志支撐。
而她本來就沒有什麼意志。
死亡有什麼可怕的呢?今天不死,她五十年以後也是要死的。
在這個世界她什麼都沒有,是真正意義上的孑然一身,沒有孩子,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唯一的朋友失蹤,唯一的家人安和也早就因爲她的倏忽死亡……她什麼都沒有,她甚至連沒花完的錢都沒有。
除了……除了夏洛克。
對了,她還有夏洛克。
可這只是她只是他短暫交往的女朋友,他的世界那麼大,她只算在他生命裡露了一次臉,能留下的印象寥寥,等煙花凋謝以後,她依然會像蜻蜓點過水麪……波紋散盡,就什麼痕跡都沒有了。
喂,她到底來這個世界幹嘛?劇情君,說好的醬油呢?
……
路德維希沒有停下腳步,卻也沒有加快腳步。
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放棄。
但現實生活裡,總有一些事情是無力迴天的……比如股票要跳水,莊家要洗盤,比如火山爆發,雪山崩塌……
又比如人不能超越的生理極限。
她已經到極限了。
如果真的無法避免死亡,她也更樂於從從容容地擁抱死亡……就像安和那樣。
……
不知走了多久,但其實只是短短的幾秒,她已經可以聽到身後氣體撞擊管道的聲音由遠及近。
一分鐘的時間,到了。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此時行走對於她來說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很快熱浪就會席捲到她身上來,灼燒她的皮肉和五官。
漆黑的隧道已經被身後紅熱的銅管照亮,石磚堆砌的古老牆面,在火光的照耀下,顯現出油脂一般的光澤。
路德維希擡起頭,望向遙遠得不可觸及的前方。
她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因爲,在她前方,在爆炸的衝擊還無法到達的地方,夏洛克正向她跑來。
夏洛克?
這是幻覺,還是……
她看着他黑色的衣角在他身後揚起,堅毅的下巴緊緊繃着。看着他毫不猶豫地越過安全的地帶,奔赴她……也奔赴死亡。
他朝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她,灰色的眼睛不再平靜。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從夏洛克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
那是……恐懼。
夏洛克,居然在恐懼?
身後巨大的爆.炸聲傳來,可她什麼都聽不見,耳朵還因上一波爆炸嗡嗡作響,就像有一千面站鼓在她鼓膜邊炸開,頭暈腦脹。
炙熱的風燒着了頭髮,灼痛了頭皮。
路德維希站在那裡,停住了腳步。
眼看夏洛克離她越來越近,眼看他就要跨進會被氣壓波及的危險區域……
她慢慢地伸手,從背後,拿出了.槍。
……
夏洛克的理智正因眼前的景象一點點崩塌。
wωω★ t tkan★ C〇 他的小女朋友現在看起來非常不好,她右肩因爲疼痛而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姿態,這是是撞傷了骨頭,以她的忍痛能力,說不定撞裂了。
她曾經漆黑的,垂落腰肢的長髮,如今整個被燒短了一截,並且只有一邊的頭髮凝結住了……她顯而易見撞到了頭,按這種出血量,損傷度至少在腦震盪以上。
而傷顯然不只他看到的這些,更深的傷口藏在身體深處,爆炸時的廢氣以不可阻擋之勢衝入肺部,那纔是致命的。
……
夏洛克緊緊地盯着她被火焰薰花了的臉。
——那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卻在身後逐漸迫近的沖天火光與滾滾煙塵中,出奇冷靜的臉。
理智就快崩塌,但他的大腦還在飛快地運轉着。
——現在的距離是三十五米,左側有一個小小的凹陷,那是中世紀的騎士堆放刀劍留下的習慣。
從爆.炸聲的規律來看,銅管是分節的,只通過銅導熱來引爆液.體……那麼他還有時間。
他還有多少時間?
這已經無法計算。
因爲在這種時候,只有生與死兩種答案。
可她爲什麼站在那裡不動?她爲什麼不跑起來?她爲什麼拿出了槍?她爲什麼……把槍.口對準了他?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夏洛克卻像是沒看見她的動作一樣,朝她大步而堅定地跑來。
路德維希的手微微下移,面無表情地扣.動了扳.機。
“砰!”
這是第一枚子.彈,打進了他小腿上的肌肉。
而夏洛克只是頓了頓,就繼續朝她跑來,連速度都未見減弱。
血液順着他黑色的褲腳流出來,滴在幾百年未見光明的地磚上,就像蜿蜒而斑駁的圖騰畫。
“砰!”
這是第二枚子.彈。
這次她的方向更爲精確——她打中了他的大腿動脈。
有了第一次槍.擊的手感,她已經飛快地掌握瞭如何使用這種冰冷而炙熱的機械,既不會受太重的傷,卻足以讓他失去行動能力。
夏洛克一個趔趄,跪倒在積滿了幾個世紀灰塵的地上。
塵土揚起,火焰噴薄。
他竭力想要想要站起來,但是破損的動脈阻斷了他的動作。
他只能伏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
可他還是來不及了。
因爲那由無限膨脹的氣體帶來的高溫火焰,正呼嘯着,吞沒了她的身體。
他看着她被涌動而龐大的氣流高高地拋起,重重撞在堅硬的隧道頂上,她手裡的槍和她的手一起撞了側壁上。
“啪”地一聲,槍在劇烈的撞擊下碎成了兩半。
而她,從兩米高的地道頂端落下來,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玩偶一樣,落在離他手指不遠的地方。
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沒有聲息,沒有脈搏。
只有鮮紅的血液,在火光的映照下,從她頭髮裡,慢慢地流出來。
五月春天的夜晚,枝頭上開滿櫻花。
有一個日本女歌唱家剛剛死亡,而她在這個時候對他作出承諾。
他予以迴應,於是合同成立。
儘管這顯而易見是個不莊重的玩笑,因爲率先發出邀請的人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
——“永遠?”
——“永遠。”
沒有簽名的合同要作廢。
而沒有主語的承諾,是個謊言。
……
三個小時候,巴黎聖路易斯醫院。
麥克羅夫特從會診室裡走出來,神情和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
不同的是,他從不離手的小黑傘卻沒有被他拿在手裡,而是被人以無法想象的力道折成了兩截,此刻正可憐兮兮地躺在醫院的垃圾桶裡。
麥克羅夫特正從這個垃圾桶旁經過。
於是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的助手小姐安西婭,非常識相地把boss隨手丟棄的變異武器收起來,準備秘密銷燬。
當然,這件事現在不重要。
麥克羅夫特站在病房門口。
他盯着那扇雪白的門,頓了足足兩秒,才推門走進去。
病牀上正躺着夏洛克……說躺恐怕有點不太合適,因爲夏洛克的兩隻手都被最先進的智能手銬緊緊捆在一起,放在被子下面。
“很抱歉我必須捆着你,由於你現在的精神狀態極其不穩定,我不能讓你親手爲路德維希小姐動手術。”
他伸手隔着薄薄的被子,在夏洛克腿上拍了拍:
“你的腿沒有大礙,由於你距爆.炸中心還有一點距離,身上其他地方也沒有受傷,休息兩天就會沒事了,不會有任何的後遺症。”
夏洛克慢慢擡起頭:
“她呢?”
麥克羅夫特坐到他病牀側邊的長沙發上:
“你說路德維希小姐?說到她,就不得不說到那兩枚擦着你的腿骨經過的子.彈,它們精準地讓你喪失了行動力,卻沒有造成更大的損害……”
夏洛克打斷他:
“她呢?”
麥克羅夫特換了一個坐姿……這可不常見。
“……如果她以前沒有使用過類似武器的話,我只能說,她是這方面的天才。”
他在夏洛克平靜到可怕的目光下,交叉起十指,光明正大地避開了話題:
“我從未這麼慶幸有人朝你開了兩.槍。從現場勘查的狀況看,她是背對爆.炸中心,而你是正對,危險係數高了三點五倍,如果你當時真的就那樣毫無防護地衝到她身邊去,那你必死無疑……”
夏洛克坐在病牀上,放在被子下的手指好像一動不動。
“我不是等着你說這些廢話的,麥克羅夫特。”
他的眼神讓人心裡發涼,卻仍舊只有那兩個字:
“她呢?”
麥克羅夫特坐在沙發上,靜默了良久,才慢慢地開口:
“我已經告訴你答案了,夏洛克,當我在你的病房門口停頓的時候……你應該也已經猜出了結果。”
醫院慘白的燈光下,麥克羅夫特的嘴一張一合,就像金魚吐着氣泡,只看見形狀,卻聽不見響動。
“路德維希小姐死了。”
他望着他弟弟蒼白的,平靜的,實則近乎崩潰的臉,輕聲說;
“她死了,夏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