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熥隨後又召見了幾個表現最優秀的工人。當然,他不可能以自己的真正身份召見這幾個工人,也沒有必要,只是以工部郎中的身份召見了他們,表示了對工人的重視,每人賞賜了幾兩銀子。
饒是如此,他們也已經十分激動了。這些工人都是幾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在進工廠當工人前連個真正的官都沒見過,見到的胥吏都是凶神惡煞的;誰曾想到入了工廠之後竟然能夠得到五品大官的親自接見,對他們的態度還這麼和藹!
他們都跪下說道:“草民多謝大人恩典,草民多謝大人恩典。”
“都起來。跪着做什麼。”允熥又讓他們起來,聊聊家常。
允熥一直比較關心普通百姓的疾苦,再加上又是屈尊降貴,所以這幾個工人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他看看,對他知無不言。
“大人,草民是家裡過不下去了纔來工廠做工的。”一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工人說道:“我們家兄弟五個,還有兩個妹妹,有幾十畝地,爹孃兩個種地種棉花,草民與二弟也十來歲了能夠幫手,日子很是過得。”
“可大前年娘忽然染病病死了。出喪就花了許多錢,將家裡的積蓄都花光了;第二年家裡又遭了災,雖說還收了一些糧食但交了國稅後剩的也不多,根本不夠吃到下一年收糧食的時候。”
“沒辦法,從當地的趙老爺家裡借了點兒糧食。趙老爺爲人還不錯,三個月只收三成的利,但我們這小老百姓家裡也承擔不起。”
“正好工廠到我們村去招工,聽着只要幹活每個月都有錢賺,並且每個月都有活幹,爲了還債,草民也就應徵來工廠做工。”
“在工廠做工裡比在鄉下種地辛苦,規矩也多,很多一同來的老鄉都受不了不幹了。草民一開始也受不了,但想到家裡欠的錢,想到廠子裡開的錢,頓頓能吃飽的飯,逢年過節還有發的好東西,也就咬牙幹了下來。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而且後來在這裡待得日子長了,也知道定的那些規矩都不是瞎訂的,好幾個不守規矩的人掉進鐵水鋼水裡,連骨頭都化沒了。”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三個月就要三成的利錢?這還是爲人不錯的?”允熥知道這個時候借錢利息高的嚇人,但沒想到三個月三成的利就是良善人家了。
“大人,三個月三成利已經不高了。”這人說道:“有的那惡毒的人家,九出十三歸,半年不到就是兩倍多的利,也不是有多少人家被這樣高的利逼得賣田賣房,甚至要賣兒賣女。好在現在朝廷對賣人管的很嚴,這幾年大體上也算是風調雨順,朝廷的賦稅也不高,大多數人家還過得。”
他說話的時候李約布着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對他使眼色。雖然這工人說的話和他沒有關係,但若是皇上回去以後因此要做什麼,衆人一打聽得知是因爲他這裡的工人‘亂說話’使得皇上大動干戈,免不得責怪他多事。可這工人因爲很激動只是盯着允熥的腳下,根本沒向李約布看。
“這樣麼。”允熥輕聲嘀咕一句,又問其它幾個工人的過往經歷。都和頭一個工人差不多,因爲家裡有了什麼事,多半是紅白喜事將積蓄花光,又遭了災或者出了另一件事,背上光靠種地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不得已出來做工。
允熥聽過了他們的故事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每人又賞賜了幾兩銀子,讓千恩萬謝的他們退下。
“李大使,工廠裡的工人是否都和這幾個一樣?”允熥問道。
雖然允熥這話問的有些不明不白,但李約布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馬上說道:“啓稟陛下,七百多個工人,差不多有五百多個都和他們一樣,家裡欠了錢還不清所以來做工。不過這二年因爲前幾年在這裡留下的工人回去後說自己的待遇怎麼怎麼樣,所以家裡還過得去的人願意來做工的也越來越多了。”
允熥聽了點點頭,沒有對此發表什麼評論,只是吩咐道:“往後不許剋扣他們的伙食,還有,值夜班的人額外發一份錢。”
“是,陛下。”李約布連忙答應。
說過此事,允熥也就沒有要在鋼鐵廠視察的了,起身離開。
李約布將允熥送到工廠的大門口,待見不到他後,轉過頭來對跟着他一起送出來的人說道:“快,馬上吩咐下去,以後再有當官的過來視察,接見工人,不許他們亂說話!”因爲之前來視察的官員從來沒有和工人嘮家常的,所以他也就疏忽了對他們的叮囑,此時忙不迭的補充。
幾個組頭連聲答應,其中一人說道:“大人,要不要將姓張的開除?”
“不用。”李約布馬上說道:“張丙活幹的很好,要是把他開除了得耽誤連鑄,現在兵部下屬的幾個火器工坊催的這麼急,可耽誤不得。何況皇上這次見到了他,沒準過兩年下次再來視察的時候問起來,我怎麼說?還是留着他。”他可以和皇上說張丙出事故死了或者不幹了,但萬一皇上隨口吩咐錦衣衛查一查呢?他可不敢冒這個險。
吩咐完了這件事,李約布陪着允熥視察了這一會兒也累了,回盥洗室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到公房裡休息去了。
……
……
允熥出了鋼鐵廠,直奔兵部下屬的幾個火器工坊而去。這一路上李波一直在偷偷看着允熥的臉色,若是他問起什麼馬上解答,但允熥一路上什麼也沒說,他也就不敢說話,一路來到火器工坊前。
管着這幾個工坊的兵部官員早就在門口等着了,見到允熥的從車上下來馬上跪下說道:“臣兵部武庫司員外郎呂方見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允熥說道。
與工部對鋼鐵廠並不是很重視不同,兵部非常重視歸自己管的這幾個火器工坊,專門請求增設了武庫司員外郎一人,專門管着這些工坊。因爲火器工坊需要用到大量的鋼鐵,而京城附近大多數鋼鐵廠就設在這裡,並且這裡地方大,試驗火器也容易,所以兵部也將工坊搬了過來。
允熥和這個員外郎說了幾句話,走進工坊內進行視察。
他們首先來到造大炮的工坊,還沒走到工坊裡面,就聽到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聲音很大,幾乎震耳欲聾。待走進去,迎面就見到幾個渾身是土的工匠正在將一門大炮的炮管從土裡挖出來,不時有人喊着號子。
再向裡走去,就見到一個工匠將胳膊伸進炮管裡,不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正在對炮管進行拋光。
“陛下,這裡就是專門造十寸以上大炮的工坊。”呂方說道:“工坊內一共有一百三十五名工匠,每天從天亮幹到天黑,不停的造炮。每個工匠頭帶着學徒差不多十幾天能夠造出一門大炮。”
正在這時,從不遠處傳來大炮的轟鳴聲,呂方又道:“這是在試炮。每門大炮造好後都要試炮,加到依照口徑規定的最大的火藥量,試射三炮,看看炮管有無裂紋,若是有,則這門炮不合格工匠不得工錢;若是沒有,纔會出廠交給衛所。”
允熥又點點頭。這一點做的很不錯。依照口徑區分大炮是他提出的要求,因爲武將們覺得有道理所以在軍中推廣開來。
他隨即又視察了生產十寸以下的小炮的工坊。與動輒幾千斤的大炮相比,這些小炮雖然威力射程都小很多,但移動方便,可以放在炮車上開炮,雖然每次仍要復位,但也比大炮方便。在防守城池或快速進攻的時候也很有用。
之後是生產火銃的工坊。這個工坊的工匠就多了許多。這個幾千平方米的工坊裡幾乎擠滿的工匠,無數人手裡拿着已經成型的槍管,正在想方設法清理槍管內壁。
允熥看着這十分忙碌的一幕,聽完呂方的介紹後,忽然問道:“呂愛卿,朕記得上次與兵部的梅殷說話的時候,提到了‘標準化’的事情,也就是讓所有的工匠造同樣尺寸、型號的東西,比如槍管,梅殷沒有與你們說麼?大炮還罷了,須得很多人合力造,量也小,這樣做用處不大;可火銃的產量很大,標準化對產量的用處很大,可爲何這裡的工匠仍舊是單獨造火銃?”
“陛下,‘標準化’之事梅尚書與臣等曾經說起過,臣等也明白這其中的好處,但臣在工坊裡嘗試過後發覺不成。”
“其一,這裡的工匠大多不識字,造火銃的法子都是代代口耳相傳,絕不讓外人知曉,也從不立文字,不同的工匠造火銃的法子差別不小,難以標準化。”
“其二,他們手裡使用的度量衡都很不準確,有些工匠甚至不會看度量衡造火銃全憑經驗,即使給他們配備了一模一樣的器械,造出來的東西尺寸也有所差別。火銃的個頭小,有些許差別就不能裝在一起。所以這裡的工匠仍舊是單獨造火銃。”呂方說道。
允熥聽了這番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挑了幾支剛剛造好的火銃親手試了試,沒有發現殘次品,誇讚了一番呂方管理火器工坊有方,賞賜了他一番。
呂方覺得允熥的表情算不上高興,但顯然自己管着的工坊沒有問題,所以一面思量允熥爲何爲如此,一面跪下‘感謝陛下厚恩’。
‘陛下前一處視察的地方是哪?現在還不知曉,等明日在這附近的工坊轉一轉就知曉了。’呂方想着。
允熥賞賜過他,又隨便看了看,就要離開這裡。
但在離開前,允熥又對他吩咐道:“你在這裡開設一個小學校,一定要教導所有年輕的工匠認識同樣的度量衡,將來一定要造出同樣尺寸的火銃部件。產量少一點沒有關係,現在上直衛需要的火器基本已經都有了,現在也不需要趕產量。”
“另外,你讓工坊的工匠鑽研一番,看看那些事情可以交給機械,而不是全靠手工。朕回頭也要吩咐梅殷來派出工匠鑽研。”
呂方對允熥如此重視標準化不是很理解。誠然,他們當然能夠明白標準化的好處,但是現在使用工匠們一個個造火銃也足夠使用了,何必強要標準化?不過他當然不會違背允熥的意思,答應道:“是,陛下。臣必然照辦。”
允熥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開火器工坊。
他又在這裡視察了一會兒,這裡雖然是大明現在的重工業中心,但除了鋼鐵廠是利用高爐的近代化工廠外,其他的都還是傳統的小作坊,不過因爲工匠衆多,產量卻也不低,能夠滿足現在皇室與軍隊的需求。
允熥轉了個遍,天已經快要黑了,坐上馬車返回皇宮。
到皇宮時天已經黑了,他卻並未馬上去後宮,而是吩咐文垣道:“你先回你娘哪裡去,讓你娘吩咐御膳房預備晚膳,爹過一會兒就過去。”文垣答應一聲,在小宦官的服侍下返回坤寧宮。
允熥自己則坐下思量起來,同時喃喃低語了一句:“必須進一步推行工業化。”
與工業化的工廠相比,傳統的手工作坊的生產效率極低,允熥並不清楚歷史上西方部分採用機器生產火槍火炮後的生產效率提高了多少,但就從現在大明興建的新式鋼鐵廠與原來的鋼鐵作坊相比,生產效率就提高了十倍以上。
生產效率的提高,除增加了一段時間內能夠提供的產品數量外,還降低了單位產品的成本,使得產品的價格降低,更多的人能夠用得起某樣產品,從而促進整個社會人們的生活水平。所謂生產力的發展,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