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貓與風見修之間,可以說是一段孽緣。
當酒吧還不是酒吧而是水吧的時候,狸貓就住在這裡了,每天看看來來往往的人,在廚房裡偷吃些新鮮的時令水果,店主很和藹,把他當成一位去留隨心的小客人,並不計較自己的損失。
一切的轉折點就在風見修身上,剛剛從音樂學院畢業,少年雄心勃勃意氣風發,在水吧外面恣意彈唱,主音吉他嘶吼,狸貓至今還記得對方修長的手指定格在琴絃上,喘息着擡頭,額發上盡是亮晶晶的汗水,所有人都在尖叫,近乎瘋狂的呼喊着一個名字——
“修大人啊啊啊啊啊!!!我要死掉了!!!”
好心的店主把門外的空地借給了風見修,後來是借給他的樂隊,沒有生意的時候就靠在門邊,慈愛的注視着這羣年輕人,狸貓蹲在他腳邊,啃着一隻橘子或者半塊西瓜。
但是,每當狸貓聽到那樂曲的時候,反倒會把最愛的食物都放下,靈魂彷彿在沸騰,近乎咆哮的歌聲和金屬質感的音樂灌入他的耳中。他很笨,不知道怎樣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卻有店主替他說:真是連靈魂都要燃燒起來了!
後來樂隊走上了巔峰,風見修站在地下樂團的巔峰君臨人間,水吧改成了酒吧,無兒無女的店主視風見修爲親子,無私的支持他的音樂。
狸貓本來以爲,會一直這樣下去的,風見修才華橫溢,店主和藹可親,他是酒吧裡的吉祥物,過往的熟客和樂隊的成員很是寵愛,可是……
那場車禍把什麼都毀了。
店主死掉了,修的聲帶受損,一個永別人世,一個還要渾渾噩噩的活下去。
酒吧裡漸漸冷清起來,樂隊成員四散,狸貓不理解人類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想法,妖怪向來長情而忠貞,所以他一直守在酒吧裡,有時候會餓肚子,更讓他難過的卻是風見修有時會露出的寂寞神情,當初爲了保護嗓子謝絕一切菸酒的少年,不知何時學會了抽菸,或者自己調一杯馬天尼,然後就愣愣的坐在那裡不說話。
他越來越少的觸碰樂器,只是每天不忘把它們擦的光亮,眼神落寞的讓人心疼。
人類當然聽不懂狸貓的話,狸貓每天看着他,一口氣說一大堆說到口乾舌燥,卻是徒勞無功,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大門“叮鈴”一聲,身穿學校制服的少年推門而入,一雙能看破陰陽的眼眸直直落到了他身上。
修有救了。狸貓只有這麼一個想法。
狸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的時候,夏目不停筆的記下來,最後停筆,輕輕吐了一口氣。命運這東西從來都是如此冷酷,一旦開始轉動,無論是幸運還是不幸,都不容許當事人辯駁一句。
“你會救修的,對嗎?”狸貓又確認了一遍,可憐兮兮的團着爪子,一旁的鳳凰作勢要扇他下去,狸貓立馬靈敏的抱頭,他知道夏目會攔住的。
鳳凰不滿的咕咕兩聲,就放鬆身體愜意的躺在夏目懷裡,翅膀半張,夏目動作溫柔的順着他肚腹上的羽毛,看得狸貓有幾分眼熱,爪子撓了撓肚子,覺得自己的手感應該也不錯?
“明天我會去看看的,至於能不能幫上忙,現在還不能保證。”夏目沒有把話說得太滿,雖然這段時間舉動活潑了一些,也懂得依靠小夥伴們,骨子裡的謹慎卻沒有丟掉。
狸貓殷殷地看着他,爪子在脖頸處撓了撓,從厚實的皮毛裡勾起一截繩子來,繩子上綴着一枚瑩潤如羊脂玉的渾圓珠子,這顆珠子一出現,似乎有梵音唱響,一朵金蓮開合在虛空中,這異景大概持續了幾秒種才緩緩消散,狸貓捧着這顆珠子,送到夏目面前。
“這是佛骨舍利,”狸貓一開口就驗證了夏目的猜想,雪白的珠子給夏目一種類似禪師的感覺,寧靜悠遠,悲憫世人,“我留着並沒有什麼用,還是夏目大人拿着吧,只要修能振作起來,這種身外之物反倒不怎麼重要了。”
夏目略微一頓,先搖了搖頭,見狸貓又要哭出來,立刻解釋道:“並不是拒絕的意思,風見先生的事我會盡力,等到成功之後再給報酬也不遲。”
狸貓立刻把眼淚一收,磨磨蹭蹭的到了夏目手邊,有些羞澀,“能摸摸我嗎?一下就好~”他實在是眼饞鳳凰的待遇,又喜愛夏目身上純淨的妖力,忍不住想要親近。鳳凰一聽,頓時炸了毛,翻身起來要給這隻狸貓一點顏色看看。
飛禽走獸正要開始撕,房門突然一響,玄狐施施然走進來,端着一盤草莓布丁,屋裡劍拔弩張的氛圍讓他饒有興致的挑了挑眉,把盤子放在桌上,瞬間就變成了狐狸的模樣,漆黑的皮毛盡顯神秘尊貴,孔雀藍的妖瞳散漫又銳利,他輕盈地跳上夏目膝頭,一尾巴就把鳳凰和狸貓統統掃落在地,愜意的趴了下來,張口要夏目喂他布丁吃。
第二天,夏目揹着小提琴去了酒吧,初升的太陽光線還很溫和,酒吧裡籠罩着一層簿簿的微光,晶瑩的高腳杯因爲經常擦拭顯得閃閃發亮。夏目像往常那樣把早餐放到桌上,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章魚丸子灑滿秘製醬料和碎海苔,風見修從櫃檯後面半死不活的冒出頭來,輕輕“嘖”了一聲。
“我說過了吧,不佔你這小鬼的便宜。”
夏目微微一笑,“如果風見先生有心,還請答應我的請求。”
風見修撓了撓頭,對夏目的軟硬不吃頗爲棘手,索性就坐到沙發上戳了一個丸子吃,夏目遞了一個保溫杯過去,裡面是暖暖的味增湯。
風見修喝着湯,一邊琢磨着說服夏目知難而退的方法,卻看到淺亞麻色發的少年打開琴盒,取了一架小提琴出來,站到相對空曠的酒吧正中,閉上了眼。
小提琴的音色曼妙而婉轉,猶如夜鶯在銀月下歌唱,夏目先試着奏了一段《聖母頌》,這纔開始自己的曲子。
不同於往常的優美安詳,這一次的演奏像拋卻了所有冷靜一般,狂風在琴絃上頻頻發出爆響,雷霆狂呼高叫,隼扶搖而起,徑入九霄!
高貴優雅的樂器接連發出嘶鳴,近乎魔幻的指法並不能遮掩音樂中蘊含的情感——狂躁,不甘,奮起,毀滅——夏目的眼神死死盯住虛空中的一點,像是爲了在狂風暴雨的樂章中尋求身心的穩定,音符短促而跳躍,讓人的心臟也緊跟着一下一下緊縮,幾乎要跳出喉嚨。
最後一個意味深長又餘怒未消的低音緩緩消散,暴風中的海收斂爪牙,像是在耐心的等待下一次暴烈的出擊,危險的蟄伏最爲可怕,暫時的退卻遠遠不是終結,等到捲土重來的那日,一切都要天翻地覆。
醬料滴到了身上,風見修好像一無所覺,他這時纔敢大口喘氣,幾乎比剛完成一場激烈演奏的夏目喘息的還劇烈,這首樂曲讓他想起了自己。少年得志,恣意張揚,好像連頭頂的蒼穹都不放在眼中,那是他最好的歲月,那是他最好的自己。
“《風暴海》,此曲爲證,希望您能認真考慮我的請求!”夏目擦了把前額上的汗,單手握着小提琴,因爲太過認真嚴肅的緣故,淺琥珀色的眼眸中似乎翻涌着金杏色的光影,他向風見修深深鞠躬,不肯起身。
“因爲有非做不可的事,因爲與友人的約定,我寧願放棄古典音樂參悟搖滾,請您務必指導我!”
風見修緩緩的吸進一口氣,憋在胸腔裡,毛茸茸的狸貓在他腳下一蹭,逼他提前把這口氣吐出,夾雜着小小的咳嗽。最終,風見修幾不可察的點頭。
“真是敗給你了,小鬼。”
終於打動這位頹廢已久的歌手,夏目總算可以鬆一口氣,只是風見修對他看的那幾部相關著作嗤之以鼻。
“真正的經驗可不會寫在書裡,你還是太天真了~”揉亂了夏目的頭髮,風見修愜意的咀嚼着炸蝦,有個徒弟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解決掉一日三餐,還不用有什麼心理負擔,既然徒弟又乖又貼心,他自然不好總是划水。
皺着眉,風見修上下打量一番夏目的裝束,中規中矩的制服,好像是立海大的學生?可是本來應該處在中二期的國中生,身上竟然幾乎沒有飾物,乾淨清爽,一副乖乖牌的樣子,讓風見修表示極度的不可思議。
“你這一身未免太素淨了!骷髏啊骨頭啊都不喜歡嗎?現在的孩子誰不往身上一掛就是一堆?你這……嗯,右眼上亂七八糟的符文挺好的,像個不良少年……”
夏目低頭,默默地想,風見修和靜司的品味竟然是一條線上的。
夏目被勒令換衣服,風見修從衣櫃裡翻翻,找出自己當年的一套衣服來,夏目先接住了一條滿是破洞的牛仔褲,又接住了一件有猙獰骷髏的襯衫,最後是繫着繁瑣銀鏈的深藍連帽外套,三件套連發,夏目還沒換上衣服就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審美的差距如此巨大,他真的能順利畢業嗎?心碎!
風見修懷着挫敗的心情打量夏目,不得不承認有的人他天生就有自己的氣質,不管多麼離譜的衣服穿上身,對夏目來說只會……稍顯活潑。
風見修絕望之下揉亂了夏目的頭髮,發現亂糟糟的反而讓人覺得像只慘遭蹂躪的小動物,淺琥珀色的眼眸澄澈明亮,整個人又軟又暖,倒襯得他是個老態龍鍾一臉兇狠的壞大叔。
這不公平QAQ!!!
無奈之下,風見修只好把一頂灰色貝雷帽扣在了夏目頭上,上面有個血淋淋的蛇形印花,然而這並沒有什麼卵用,有夏目襯托着,獵奇的毒蛇簡直像種湊巧是紅色的植物,帽檐遮住了小半張臉,倒是終於有了些陰鬱的氣質。
領着夏目出門,華燈初上,酒吧附近是一片特殊的街道,各種風格的酒吧歌廳讓人眼花繚亂,閃爍的霓虹下,來來往往盡是些衣着古怪的男女,叼着煙打着耳洞,肆無忌憚的大聲嬉笑,開着下-流的玩笑,夏目看在眼裡,不動聲色。風見修卻顯得比他緊張,一直把夏目牢牢地護在身邊,生怕他被這些奇形怪狀的人物衝撞,當然走丟就更可怕了。
風見修揹着他的吉他,夏目揹着小提琴,兩個人走了好一段路,纔到達此行的目的地。
“到了,這裡是‘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