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花果山。
孫小沫想的越多,心裡就越是煩躁不安,她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個昏暗的、擁擠的、亂糟糟的房間裡,她的耐心快要到頭,然而怎麼也找不到能讓她走出去呼吸新鮮空氣、重見陽光和自由的房門。
她的感覺糟糕到了極點,負面情緒接二連三的涌上來,如同被堵塞的火山口,只等到被壓抑的力量積蓄到了極點,便轟然爆發。
她知道這樣不好,於是努力做着深呼吸,希望能夠冷靜下來,結果事與願違,她的情緒並沒有冷靜下來,反而越來越接近失控,她反覆想着能引發她負面情緒的人和事,以及各種各樣不好的念頭,眼神中漸漸地流露出了一絲戾氣。
空氣中忽然飄來一陣異香,半空中一隻玉色的麒麟踩着雲彩飄落,它正是孫小沫苦苦尋找的守護神,然而孫小沫見到它非但不覺得開心,甚至想要把自己無處發泄的不良情緒遷怒到這隻玉麒麟身上,眼神不善的盯着它。
玉麒麟並沒有把它的“不友好”放在心上,它仍然那樣的祥和平靜,周身環繞着祥雲,所過之處蘭草叢生,異香撲鼻,在孫小沫幾欲爆發的眼神注視下優雅的走到了水邊。
孫小沫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它,她捏緊了拳頭,臉色看起來十分可怕,一副隨時會衝上去狠狠地和它拼命的架勢。
玉麒麟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蹄子落下的地方只有淡淡的水紋盪開,它站在水面上,擡起前蹄在水面上點了下,然後溫和的注視着孫小沫,像是在提醒她什麼。
孫小沫順着它的目光低下頭,水中的倒影並非她之前看到的正走向衰老的猴子,而是一名女子,那張臉上猙獰的表情讓孫小沫覺得陌生無比,可它的確是她的臉。
孫小沫望着水中的倒影,呆愣了片刻,就像是被人當頭棒喝,忽然清醒過來。
她難以置信那樣可怕的、難看的表情會出現在她的臉上,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臉上的怒容漸漸退去,戾氣也消失了,她曲着膝蓋,慢慢地在水邊跪了下來,雙手撐着地面近距離的注視着水面上倒映的面孔。
孫小沫看着自己的倒影發了很久的呆,然後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它們仍然毛茸茸的並沒有變回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並不是水面上展現出來的那樣,她仍然是猴子。
孫小沫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想,她聽着自己的呼吸,聽着穿過山林的風聲,遠處傳來的各種動物的叫聲,她感受着這一切,腦子慢慢地放空,紛雜的思緒平靜下來,內心如同旭日初昇,晨霧消散,靈臺重歸清明平和。
她睜開眼睛,望着水面那不真實的倒影,伸手在水中劃了劃,倒影破碎,當水面重歸平靜,她看到的又是一隻遲暮老矣的猴子。
她平靜的移開目光,站了起來,打量着面前玉麒麟。
她記得這隻麒麟,當初她和李寄見到它的時候它可沒現在這麼溫順無害,那時候它是一隻暴躁憤怒的火麒麟,攻擊力極強,後來孫小沫把卡在它喉嚨裡的火神刺拔下來它才恢復了原本的面目。
玉麒麟是祥瑞神獸,誤吞火神刺纔會變成暴躁的火麒麟,它和孫小沫以往降服的兇獸不同,它有自己的歸處,孫小沫沒有權利命令它做任何事情,幫它解決了火神刺的麻煩後就放它走了,在花果山看到它孫小沫真的挺意外的。
玉麒麟邁開步子,緩緩地走到了孫小沫身邊,它低下頭,微微張開的嘴巴里似乎含着什麼東西,孫小沫琢磨着它的意思,把手伸開,玉麒麟吐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碧色果子在她掌心裡。
麒麟果。
“給我的?”孫小沫驚訝的問道。
玉麒麟自然不會回答,它把麒麟果放在孫小沫的掌心裡之後,如來的時候那樣在代表着祥瑞的七彩祥雲和異香的環繞下離開,孫小沫目送它遠去,看了眼漂亮的麒麟果,合上手掌。
是時候回去了。
她幾月不歸,大白和悟空都異常想念她,孫小沫耐心的聽它們講完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得知有幾次水簾洞的秘密就差點暴露被混世魔王發現,還好大家足夠機警,把前來探查的小妖給引到了別的地方。
聽着大白和悟空興致勃勃的講述他們與混世魔王鬥智鬥勇的經過,孫小沫發覺他們儼然把水簾洞當成了自己的家、把水簾洞裡的猴子們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來保護它們。
孫小沫等大白和悟空說夠了,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水簾洞的秘密暴露是遲早的事情,那時候我們要麼讓出水簾洞,和其他臣服的妖精一樣被混世魔王奴役,要麼與它爲敵,不死不休,或者我們舉族搬遷到更遠的地方,你們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嗎?”
大白憤憤的說道:“我纔不要向混世魔王俯首稱臣,誰也別想奴役我!”
悟空皺着眉頭,表情嚴肅的問道:“姑姑,你有辦法嗎?”
大白撓了撓腦袋,也一臉期待的看着孫小沫。
孫小沫望着這兩隻小猴子,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來:“想對付混世魔王其實很簡單,只要變得比它更強,強到整座山的妖精加起來都不是你們的對手,我們還用怕它嗎?不過,”孫小沫沉聲道,“我能教給你們的東西始終有限,如果想要變強,你們得去海外尋仙訪道拜師學藝。”
孫小沫撒謊了,儘管她法力全無,可腦子裡的東西還在,怎麼可能沒東西教大白和悟空?不過只是言傳,到底比不上與身教相結合,況且花果山有混世魔王這麼個不確定因素,大白和悟空實在前途堪憂,不管出於哪方面的原因他們兩個都有必要離開花果山,到外面闖一闖。
大白問道:“我們走了,那你呢?”
孫小沫笑了笑:“我當然是留在花果山,和大家一起呆着啊。”她沒說等他們回來這樣不切實際的話,外出修行是個漫長的過程,等他們兩個學成歸來,她早就成了一抔黃土。
大白抱着孫小沫,堅決的搖了搖頭:“悟空去,我不去!我要留下來。”
大白的回答在孫小沫的意料之中,她摸了摸大白的腦袋,失望的看着他:“好吧,你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吧。”大白哪裡能受得了孫小沫對自己失望,他咬了咬牙,道,“我去!”
孫小沫沒說什麼,把麒麟果交給大白和悟空保管:“別忘了我教你們的東西,這是麒麟果,我不知道它有什麼作用,你們好好收着,總有一天能派的上用場的。”
送他們走的那天大白頻頻回頭,目光裡除了不捨還有害怕,他們走了好遠大白仍然時不時的往後看,悟空也回過頭,發現孫小沫竟然還沒回去,仍然在和他們分別的地方站着。
大白丟下身上的東西,轉過身發足狂奔,他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孫小沫身邊,然後一頭扎進她的懷裡,他有好多話說講,一句話一句話的從腦海中閃過,到了嘴邊,只有兩個字:
“母親。”
他抽身離開,又狂奔而去,徒留孫小沫愣怔的站在原地,滿臉的驚訝和愕然。
她歷劫的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她無意讓大白或者悟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名字自然要隱瞞下來的,只讓他們兩個叫自己姑姑,大白從來不喊她姑姑,孫小沫沒放在心上,她知道比起悟空大白要更加依賴自己,但今天大白一聲“母親”仍然嚇到了她了。
孫小沫毫無準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望着大白遠去的身影,她有些微微的茫然無措。
太突然了,本來她都做好了安排,該對他們兩個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但大白這個突如其來的稱呼再次打亂了她的心緒,沒說清楚之前,讓她怎麼能夠放得下心?但大白和悟空都走了,難道她要爲了這件事追上去留下大白說個清楚嗎?不可能。
正如孫小沫所想,五年之後,她懷着最後一件未了的心事辭世,閉上了雙眼。
下界歷劫的化身一死,九幽的孫小沫立刻感知到了一切,在下界所有的經歷她都知道,包括大白與悟空的存在,還有分別之前大白的那聲“母親”,這種感覺就像歷劫歸來,然而孫小沫卻清楚的很,她的化身仍然在下界。
縱然帶着一個小小的遺憾,顯得不那麼完美,整體上來說歷劫第一世還是圓滿的。
把心事放下,孫小沫告別自家師父,主動回了灌江口。
克服了內心的恐懼,解決了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端正了態度,孫小沫相信無論以後要經歷的是什麼樣的人生,她都不會再度迷茫、遲疑,徘徊不前。
因爲這個在九幽賴了這麼多年,總是不肯面對楊戩,想通了之後孫小沫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什麼都不說,楊戩也一定十分困擾不解,孫小沫現在只想找到他,把這些年在下界的經歷都告訴他,順便問一問他的化身的歷劫情況。
楊戩很無聊。
孫小沫總在九幽呆着,他去了幾次對方也不肯回來,在東嶽帝君的眼皮子底下楊戩什麼也做不了,就連和自家媳婦兒親熱也要時時刻刻的提防着東嶽帝君突然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
他絕對是故意的。
對比前四百年的美滿幸福,最近的十多年絕對是楊戩過的最不順暢的幾年,於是衆人驚恐的發現司法天神行事風格突然嚴厲了十倍不止,凡是司法天神出現的地方,暖春秒變嚴冬,凍的衆人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原本就夠冷肅了,現在更是冷峻異常眼神可怕的讓人不敢直視。
也只有和楊戩更親近一些的同門師兄弟能從那雙時時刻刻發射冰凍射線的眼睛裡接收道“老子很不爽,別惹我”的危險信號。
孫小沫找回灌江口,發現楊戩不在,聽留守的三首蛟說是去崑崙了,孫小沫立刻改道崑崙,她到崑崙時渾身散發着冷氣的楊戩已經快把做了錯事被抓到的幾個師弟們訓斥的都要哭出來了,孫小沫是想先和楊戩打招呼的,但見到楊戩的訓斥對象裡除了雷震子哪吒居然還有黃天化,她立刻大喝一聲:
“好啊,天化,可逮到你了!”
孫小沫氣勢洶洶的衝過去,黃天化一聽到她的聲音,哇啊啊的驚恐大叫起來,連楊戩都顧不得了,撒丫子趕緊跑。
楊戩見到孫小沫,那強大的令的哪吒等人擡不起頭來的壓力登時消失了,哪吒和雷震子沒管逃跑的黃天化,瞪圓了眼睛看着氣勢全無,冷氣全消,眼含笑意,嘴角上勾的楊師兄。
見鬼了!
楊戩攔下孫小沫,將她摟在懷裡,孫小沫眼看着黃天化又要跑,連聲道:“快快快,放開我,這小子又要逃了。”
楊戩只盯着她看,笑着說道:“隨他去吧,小沫,你怎麼來了?”他不着痕跡的掃了眼還杵着不動的哪吒與雷震子,兩人表情俱是一僵,頭皮發麻,一刻也不敢多留,機靈的跑掉了。
楊戩滿意的收回目光,笑意盈盈的望着懷裡的孫小沫,如果孫小沫長點心認真的看一眼楊戩的表情,就會發現他嘴角那一抹笑容多麼的……可怕。
孫小沫的注意力被她現在的處境分散,她有些不好意思,時時刻刻注意着周圍的動靜,臉上發熱的輕聲說道:“你放開我呀,會給人看到的。”
楊戩依言放開她,很自然的牽着她的手,側着臉打量左顧右盼的孫小沫,眸子裡暗光流過,一臉無害的微笑:“小沫,我們回去吧。”停頓片刻,他眼中含着一抹深意,輕輕地掃了孫小沫一眼,笑容加深,“我可是有好多話要與你講呢。”
孫小沫打了個寒顫,有些莫名的收回目光,她擡起頭看着楊戩,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傻乎乎的說道:“我也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呢。”
楊戩但笑不語。
孫小沫背後涼颼颼的,總覺得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