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馬衍

帝都建康,東吳時稱建業,建安十三年諸葛亮出使江東之際對孫權說:“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孫權遂以爲都。城週二十里一十九步,東傍鐘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臨玄武,處天然屏障之內。南渡以來分設建康、秣陵二縣,都城四方再擴四十里,正中心爲宮城,北面設白石壘、宣武城、南琅琊郡城,江南第一軍事要塞石頭城雄據正西,從西南至東南分設冶城、西州城、丹陽郡城、東府城皆屯重兵,地居形勝,孫仲謀謂之:達則鯨吞天下,窮亦可嬰城固守。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也。

“必爭之地,必是一片焦土!蘇氏叛亂雖定,然宮城被焚,這建平苑本是吳時都城後苑,豈可久爲帝王之居?皇室威嚴何在?”說話的老人鬚髮皆白,極其位高權重,於此次平叛亦有大功,乃是先帝託孤重臣,南方士族之首、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江陵公、衛將軍——陸曄。

“臣以爲,自蘇氏叛亂以來,戰火頻仍,幾近兩載,爲禍之廣、流毒之深遠超王敦之亂,軍民疲敝,百業凋零,重建宮舍,耗費巨億,而淮北胡虜,狡詐殘暴,終日環伺,兩年來必然忙於調兵遣將,籌備糧餉,此時不如遷都往會稽,既可暫避其鋒,又能保境安民,且會稽郡地連三吳,兵馬雄壯,亦可保主上安危,望主上以社稷爲重,以愛民爲本。”尚書令陸琉諫道。

御座之上端坐的皇帝只有九歲,名喚司馬衍。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他並未做聲,認真的思考着,事實上一直以來需要思考的並不是他,雖然他已經登基五年了,但就在一年前,還是他娘——明穆皇太后庾文君,幫他應付着這幫煩人的老傢伙。司馬衍的腦袋裡想起了很多事:他四歲的時候,來了個老頭活活把他爺爺擠兌死了,他父親倒是擺平了壞人,可自己也耗了個油盡燈枯,沒過幾個月也死了,就是剛剛說話這老頭口中的“王敦之亂”那個王敦;八歲的時候又來了個老頭,把他娘擠兌死了,還把他家也燒了,最後把他關在石頭城裡。然後這個壞老頭被打跑了,他被救了出來,於是住到了露天花園裡,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很多星星。他隱約記得,這次逼死他娘,燒了他房,把他關在小黑屋裡的壞老頭——蘇峻,他當年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還是個好人,蘇峻在平定“王敦之亂”中,立過很大的功勞,也就是說,這個蘇峻可是幫着自己報了父仇的人,可轉眼間就成了大大的壞蛋,最終逼死了他娘。凡此種種,歷歷在目,他怎麼知道現在這些平定“蘇峻之亂”的好老頭們,會不會過兩天也變成了壞人,就把自己也弄死了呢?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這太難了,他判斷不出哪個是好人,哪個又是壞人,不知道誰可以相信,誰又不能被信任。司馬衍心中反覆琢磨着他娘臨終前的遺囑,告訴他可以依靠爺爺的好友,老爸的師傅,自己的太師傅——丞相王導,還讓他牢記“王與馬,共天下”,但那個害死他爹的王敦不就是太師傅的哥哥麼?好在他娘還告訴了他另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那就是他大舅——庾亮,但一來大舅現在不在身邊,再者,這次蘇峻之亂,聽說就是大舅瞎折騰導致的惡果,於是問題又來了,好人又會不會做錯事呢?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他不知道,所以只能繼續保持沉默,但是,司馬氏的血脈,坐在這高高的御座上,經歷了近百年動盪不安,爾虞我詐存活下來的血脈告訴他,他必須說點什麼。

“此次平叛,溫都督居功至偉,卿以爲遷都之議如何?”先把球踢出去再說。

“臣不敢居功,主上明鑑。臣有一言,斗膽進諫,還望主上恕罪。”應話的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身姿瑰偉,不怒自威,正是此番平叛首功之臣——溫嶠,時領江州刺史、持節、都督、平南將軍,出鎮武昌,擁兵十餘萬,地地道道的實權派人物,與徵西將軍陶侃時稱“威震西陲”。

“都督請講,朕素知都督直人快語,如此最好。”

“臣以爲,南遷會稽,實有遠竄之嫌,帝都既毀,不若北就豫章,武昌一鎮,帶甲十五萬,荊州陶侃所部亦有十萬只衆,兩鎮兵精糧足,陛下若肯進據上流,故國百姓,必翹首相盼,北方望族,亦能懷思舊恩,於恢復大計善莫大焉。”溫嶠乃帶兵之人,聲音本就洪亮,言及恢復江山,北望故土,不由得慷慨激昂。

“哦,他們今天這是要讓我搬家啊,”司馬衍心中有些得意,他已經能漸漸摸清這幫大臣的套路:“陸氏兄弟讓我搬會稽,溫都督想讓我搬豫章,他們的理由,我還聽不太明白,一會兒問太師傅拿主意吧。”司馬衍竭盡全力的表演着他的太師傅——丞相王導,平日裡教導他的“帝王之姿”,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作出認真聽取大臣們朝議的樣子,就是不輕易開口說話。

朝列之中一人聞溫嶠所言出班奏道:“主上明鑑,都督此言差矣,胡虜暴虐,王師與賊,水陸異勢,便習不同。寇若送死,雖開江延敵,以一當十,猶吞之有餘。宜誘而致之,以保萬全。若棄江遠進,以我所短擊彼所長,懼非廟勝之算。以九五之尊,輕犯險地,恐非智者所爲。”說話的正是侍中、五兵尚書,領琅琊王師蔡謨。

“君且不聞,昔姜尚謂周武王’天子守國門’呼?武王納諫,定都鎬京,以震諸戎,遂開周八百年江山!”溫嶠厲聲喝到。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蔡謨反譏道。

溫嶠只待發作,他實在受夠了這幫吳楚名仕,每議及恢復中原,就擺出一副苟且偷安的熊樣,只怕有朝一日,北方的胡人真打過來,他們立馬就會跑去投降,以求自家榮華富貴。

朝議爭執不下,勢成水火,眼看繼續下去只會有損皇室的威嚴,皇帝站起身來,略示沉吟,朗聲說道:“丞相乃三朝老臣,自先祖元帝起輔佐我司馬氏定鼎江東,勵精圖治,以期中興。先帝在時,嘗謂朕’王與馬,共天下’世人皆知,遷都一事,諸位愛卿,且待丞相高見。”

王導聞言疾出班列,跪拜奏道:“老臣惶恐,王敦之亂,老臣滿門皆是戴罪之身,賴先帝英明仁厚,得以保全,並委以託孤重任,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緩步走下雕刻着龍鳳圖案的丹池,將丞相攙扶起來,扶着他一隻袍袖說:“王敦雖爲卿族兄,然卿斷無附逆之舉,此事天下皆知,今後無需再提。危急時刻,還請丞相替朕一決。”

王導起身環顧左右正色道:“建康古之金陵,舊爲帝裡。孫仲謀、劉玄德具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豐儉移都。苟弘衛文大帛之冠,則無往不可;若不績其麻,則樂土爲墟矣。且北寇遊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今特宜鎮之以靜,羣情自安,臣以爲南遷會稽、北就豫章,均非上上之策,不若以不變應萬變,重整建康。”

朝堂之上,一時鴉雀無聲。

“丞相久歷危難,朕以爲此議甚善,諸位愛卿如何?”一錘定音的只能是皇帝,司馬衍是知道的,如果在他發話之前,還有人敢反對,那他所倚靠的這位三朝老臣,怕是也將倚靠不住了。

“只要不南竄就好,不遷就不遷吧,臺苑重建之物資,微臣來想辦法。”溫嶠率先表態妥協,並主動承擔都城重建的重任。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陸曄、陸琉、蔡謨三人也只得異口同聲。

王導主持散朝,幾方安撫後,按慣例來到皇帝於建平苑處的臨時居所外等待召見。他不光是帝國的丞相,也是先帝託孤的重臣,除了代理朝政,更重要的是要教導小皇帝如何作皇帝,如何儘快成長起來作一個優秀的皇帝,畢竟他已經五十四歲了,這個數字對於他相較於其他人敏感的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活多久,大半生的顛沛流離、明爭暗鬥、刀光劍影、效忠與背叛等等等等,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活力,他已不再年輕。有個很偉大的人,跟他做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業,那個人就死在了五十四歲這一年上,令他隱隱感到焦慮的是“那個人”連對手都會敬若神明,將來必然會千古流芳,而自己…誰知道呢?畢竟有個亂臣賊子的大哥;更讓他寢食難安的是,那個傳說中“多智近乎神”的人,培養出來的皇帝在後人眼中卻差不多是個“傻子”。當然了,他知道,那個人不是“神”,那個皇帝也不“傻”,這都只是勝利者的小把戲,只不過空穴來風,總還是前車之鑑。他着實不希望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國,隨着他的逝去而灰飛煙滅,倒不是他真的會相信什麼“王與馬,共天下”,只是這“馬”要沒了,他這“王”恐怕也就沒落了。

王導正在沉思,傳話的小太監已經走到他面前,“主上請您進去了。”

“太師傅,今日多虧您當機決斷,只是衍兒不知何以不遷會稽,也不遷豫章,而獨選重建宮舍呢?請太師傅教我。”

“主上可知漢獻帝故事?早先洛陽亦被叛臣董卓付之一炬,後來君臣逃難又到洛陽,衣食無着,飢寒交迫,此時曹操前來救駕,這時候的曹孟德難道不是忠臣嗎?漢獻帝遂遷都許昌,然後呢?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最終曹丕篡漢,此即臣強主弱之故,換言之,主上手上沒有軍隊,身後沒有土地,錢糧,身邊沒有親信,那麼不論遷都到哪裡,時、事、勢都會把這些藩鎮逼上曹孟德的老路,此事萬萬不可行。”王導悉心教導說。

“臣強主弱麼…太師傅,衍兒,還有一事請教!”司馬衍繼續問道。

“主上敏而好學,勤於政務,實爲晉室之幸、社稷之幸,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王導見皇帝如此謙遜、勤勉甚是欣慰。

“太師傅,那陸氏兄弟,本是東吳大都督陸遜的侄孫,而蔡謨也是北魏名臣之後,何以如此怯懦,只願偏安一隅,毫無半點血氣志向。”司馬衍接着問道。

“此三人皆南方士族之領袖,家族鼎盛,已逾百年,久居三吳之地,根深葉茂。臣陪元帝南渡以來,初時並不爲吳楚士族所容,將近半年光景,無一名門望族前來拜謁,若想立國稱治,中興晉室,這第一要務,就是要找到誰支持您,換言之也就是您代表誰的利益。此事元帝與臣暗合,委臣以內外經營。彼時吳語爲名門士族所不齒,臣力排衆議,朝野上下皆言吳語,才引來顧榮、賀循等吳楚名仕的投奔,那顧榮就是孫吳時丞相顧雍之孫,元帝拜以高官顯爵,恩寵優沃,顧榮感元帝知遇厚恩,又薦來陸曄、甘卓、陶恭兄弟等人,遂呈此鼎足之勢。後來的事,主上就應該就知道了,家兄叛亂的時候,那甘卓立有大功,而此次蘇峻叛亂,又全仗溫嶠、陶侃擊潰叛軍。我朝自中原南渡,於江東立國,離不開吳楚士族的支持,然吳楚之人家資田產、農奴莊園、親朋子侄、廟堂宗祠皆在江南,其志自不在中原,對他們而言,長江天險,固守自安;北伐云云,無異於抱薪赴火,自取滅亡。然欲中興晉室,恢復中原,唯有調和南北士族,使其共處,勠力同心,方可共赴國難。”

王導邊說,司馬衍心中暗生悶氣:“吳楚名士、南方士族領袖,好一羣百年望族,連王室也要看他們臉色,難怪天下大亂,胡人能亂我漢家江山怕是少不了這些士族的功勞。”待太師傅言畢,深施一禮道:“衍兒謹記太師傅今日諄諄教誨,定不負先帝與太師傅厚望。”

司馬衍在眼前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身上看到了很多東西,他依稀看到當年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他們相約中興晉室,乘風破浪來到吳楚之地,披荊斬棘,破除萬難打下這一片基業。也在這蒼老的身影上看到那些無可奈何,權衡利弊,它們磨盡了他的銳意鋒芒。吸引司馬衍的是那兩個更年輕的身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用心揣摩着太師傅每次的教導,漸漸的已經可以參悟其中的道理,甚至比太師傅預想的還要深刻——

若想成就一番事業,朕也要找到那個與朕“共天下”之人。

第二章 司馬衍第一章 孔元第七章 庾亮第二章 司馬衍第一章 孔元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八章 桓溫(上)第一章 孔元第六章 羊節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一章 孔元第二章 司馬衍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八章 桓溫(上)第九章 桓溫(下)第一章 孔元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一章 孔元第二章 司馬衍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一章 孔元第二章 司馬衍第二章 司馬衍第九章 桓溫(下)第六章 羊節第三章第七章 庾亮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七章 庾亮第八章 桓溫(上)第七章 庾亮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九章 桓溫(下)第九章 桓溫(下)第九章 桓溫(下)第二章 司馬衍第二章 司馬衍第六章 羊節第三章第八章 桓溫(上)第二章 司馬衍第一章 孔元第三章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三章第八章 桓溫(上)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八章 桓溫(上)第六章 羊節第九章 桓溫(下)第九章 桓溫(下)第八章 桓溫(上)第九章 桓溫(下)第九章 桓溫(下)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八章 桓溫(上)第一章 孔元第一章 孔元第六章 羊節第七章 庾亮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二章 司馬衍第七章 庾亮第六章 羊節第八章 桓溫(上)第七章 庾亮第七章 庾亮第六章 羊節第九章 桓溫(下)第六章 羊節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第一章 孔元第七章 庾亮第三章第六章 羊節第八章 桓溫(上)第七章 庾亮第七章 庾亮第六章 羊節第一章 孔元第一章 孔元第三章第九章 桓溫(下)第四章 司馬興男(上)第六章 羊節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