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考慮到“四夏”即將開始,要求各生產隊在大忙季節給社員們加餐,也就是在上半年的口糧已分配到位的基礎上,再給社員多分配一些糧食,調動大家在夏收、夏插、夏種、夏管中的勞動熱情,使大隊繼續保持在整個公社永不倒的“四夏”標兵稱號。
有的生產隊每人多分了三十斤稻穀和小麥,壯勞力還提高了分配比例,個個笑逐顏開。社員們還編了個順口溜:
人人多分糧,
肚皮鼓囊囊,
齊心戰四夏,
大隊捧大獎。
隊長金楚生覺得,不管忙閒,誰做得多掙的工分就多,沒有必要多分糧食搞刺激。所以,他就決定只給每人分十五斤玉米應付大隊了事。如果誰提意見,他就找茬扣誰的工分。
本來毅虹在婦女中已經取代了來弟的大哥大地位,她完全可以有理有節有據地與金楚生辯論,維護羣衆的權益。但是過去的姐妹們一個勁地戳她的脊樑骨,甚至當着面罵她破鞋。更可恨的是,還有人提意見說不應該分給毅虹玉米。
深感衆叛親離孤立無助的毅虹,還能說什麼呢?她要考慮的是自己和腹中的胎兒怎樣活下去。
上半年的口糧已分配到戶,她的口糧全部在沈家,她父親萬固已經放出狠話,一粒糧也不會給。她要憑金伯伯幫助爭取來的五斤玉米餬口兩個半月,等待下半年分的口糧才能接上頓。“四夏”大忙勞動強度大,消耗體力也大,腹中孩子正值長身體的月份更需要營養啊。
一向堅強的毅虹想到這裡,眼淚就涌了出來。她擦了擦淚舉頭四顧,自言自語道:“我就不相信會餓死。”
她算了一下,玉米的千粒重在三百克左右,一斤玉米大概一千七百粒。以此測算,五斤玉米支撐兩個半月,保守一點兒,每頓只能吃三十五粒上下。
倘若重約六克左右的三十五粒玉米,放在嘴裡生嚼,一會兒就也就沒了。這樣吃下去太浪費了,營養得不到充分發揮。
毅虹讀高中時學習成績在全年級名列前茅,生物成績更不用說了,她是該科課代表,老師沒少給她開小竈。
她想着老師的話,幹玉米粒和青玉米棒子一樣,煮熟後可獲得更有營養價值、更高的抗氧化劑活性,能起到降低心臟病、癌症機率的作用。煮熟的玉米中還可以釋放出一種酚類化合物——阿魏酸,對於癌症等疾病有比較好的療效。煮前把玉米放入冷水中浸泡,再用大火煎煮,這樣能保留玉米本身的維生素等營養成分。
她呵呵一笑,現在哪有這麼多講究?只是想發揮三十五粒玉米的最大作用,讓腹中的寶寶多獲得點營養罷了。那就好好泡一泡煮一煮吧。
說得輕巧,哪來的炊具和爐竈?
人家對亂墳場望而生畏,說那裡經常鬧鬼,尤其是陰雨綿綿的夜晚,可怕極了。綠茵茵的鬼火不斷上竄,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可她自從在那裡挖到罈子後,就把那裡作爲寶地了。因爲那裡平時沒有人出入,連挖豬草的小孩子都不敢踏進亂墳場半步,所以那裡野菜遍地,有的雜樹上還掛着果實。
剛被趕出家門的那段時光,她餓得眼冒金星,就來到亂墳場拔野菜摘野果。她邊採邊吃,吃着吃着,咕咕叫的肚子就安靜了下來。她突發奇想,用野菜葉包住不知名的珍珠那麼大的紅果實不是一道菜嗎?她給它取名叫“青皮紅”,寓意爲無賴流氓當道,暗指隊長金楚生和張斜頭。她做成一個“青皮紅”後,狠狠的咀嚼,把它嚼得稀巴爛,心裡在詛咒,讓它變成一坨屎吧。後來海通城裡的不少飯店推出了生菜包玉米粒等特色菜品,也不知道是否是受“青皮紅”的啓發。
她剛踏進亂墳場,就想到了“青皮紅”這道菜,不禁開懷笑了。這是久違的笑,因爲離開了亂墳場就沒有值得她高興的事兒了。
她看到一個個不知名而長滿雜草雜樹的墳頭和星星點點的敞着口的伢兒罈子,聽到烏鴉一聲聲呱呱的慘叫聲,她竟然泰然自若一點都不害怕。
如果說在亂墳場挖罈子那會兒,她沒有恐懼感這倒好理解,因爲她得趕時間去分玉米。本來,隊裡會不會分給她糧食就是個未知數,如果是因爲自己沒有裝糧食的工具而去晚了,分不到玉米又能怨誰呢?她是多麼需要那十五斤玉米來度母子倆的性命啊。所以,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挖罈子上,沒有恐懼感這一點都不奇怪。
而現在,毅虹卻平心靜氣,獨自一人面對如此恐怖的亂墳,竟然沒有任何恐懼感,真讓人有些難以理解。
其實,對於以野菜野果度命的人來說,哪有個怕字?就是死鬼站在她面前與她爭搶食物,她也會與之拼命,何懼之有?
因此,爲了能讓腹中的孩子存活下來,哪怕腳下是荊棘,哪怕前方有刀山,按毅虹的性格,她總會不顧一切地去闖關,拼出一條活路來。
運氣不錯,她踏遍了一個個亂墳頭,終於挖到了磚塊,找到了一個斷了手把的瓦罐兒。
更棚內只有一張牀鋪大小的地方,加之是用易燃的木棍、蘆葦望板和稻草搭建而成,絕對不能在裡邊生火。於是,她在水溝頭兒稍微平坦一點的坡上,用磚塊搭起了一個小“鍋架”,把瓦罐兒擱在鍋架上當鍋使,下面有個洞可以燒柴火。
從此,她開始過上了數米而炊的生活。從罈子裡抓一把玉米,取出三十五粒放在瓦罐裡用清水浸泡。有的沉入水底有的漂在水面,稀稀拉拉的玉米粒實在不起眼,在她的眼中,就是一罐水沉浮着一點雜物而已。是呀,這麼點玉米還不夠嵌牙縫呢,怎麼能填飽肚子?
撿菜根,挖野菜,和玉米粒一起煎湯,這就是她維持生命的辦法。
那天,她抄近路找到一個灰堆。煮飯燒水的草灰和廚餘垃圾等日積月累地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個錐體,酷似一座墳塋。
灰堆離主人居住的房屋尚有一段距離,之所以離得遠,是擔心死灰復燃而危及房子。因此她在灰堆上翻來倒去地找東西,一般不會有人太在意。
遠處飄來一股香味,這是雞湯的香味兒?它的內臟會在灰堆裡嗎?她帶着希望迅速的去翻那草灰。
哈哈哈,雖然沒有撿到菜根,卻真的找出了雞的肚腸子,這可是好東西,她太開心了,終於可以開一次大葷了,給孩子提供點油水。
“破鞋,敢到我家偷東西!”她正高興時,聽到有個男孩在身後大罵。
小屁孩懂什麼?她並沒有理會他,仍然蹲在灰堆旁邊,抓着雞的肚腸子不停地抖動,想去掉上面粘着的草灰。
“黑子,有人偷東西,上。”小男孩話音未落,一條黑狗“旺旺”地叫着,瘋狂地朝她襲來。前腳一躍翻上了她的背部,她被嚇得半死,本能地站起來拔腿就溜。狗被摔在地上後迅速爬起,氣急敗壞地追上了她,咬住她的褲管兒。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褲子,若被狗咬破了,以後穿什麼?她掄起拳頭當着狗頭狠狠地打去,狗竟然被打懵了。
她想回過去取雞的內臟,而小男孩站在灰堆邊不走,似乎在看這些寶貝,她只能打消這個念頭。
然而,飢腸轆轆的肚子哪是三十五粒玉米籽能對付的?對,還是去亂墳場挖點野菜嘛,雖然不如菜根菜葉好吃,但總是能度命啊。
挖完野菜後從亂墳場返回途中,她捉到了幾隻田雞,這是十里坊人對青蛙的稱呼。這玩意兒要比雞內臟強多了,她的情緒高漲起來,做成玉米田雞野菜湯,這是多麼有營養的一道菜啊。
她想着,住宿的更棚旁邊的水溝頭兒是與運河相通的,水很渾濁。經過無名小河時,她看了那清澈見底的碧水,就去水邊清洗田雞和野菜。
隊長金楚生從大隊開會回來,正巧碰上十里坊小學的一羣孩子。他指着正在河邊洗菜的毅虹說:“你們知道那個女人是什麼人嗎?”
“知道,破鞋。”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
“對呀,你們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怎麼能放過這種壞女人呢?”
七八個男孩在隊長金楚生的唆使下,向毅虹擲泥巴、磚塊、石塊,反正從地上撿到什麼就扔什麼。有的砸在她的身上、頭上,讓她疼痛難忍。有的擲在水裡,激起層層浪花而濺溼了她的衣服。
“一二三!”一個孩子領喊。
“破——鞋——”衆小孩齊聲。
同學們反覆不停地叫罵聲在空中迴旋盪漾。毅虹怎會與這羣孩子計較呢?這都是大人教的,要怪也只有怪他們的父母沒有家教。
毅虹就採取迴避的辦法,一溜了之。小孩們不依不饒,一個個在後面追趕。有的跑掉了鞋子,有的摔了個嘴啃泥,一個個都急紅了眼。毅虹畢竟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哪有孩子們跑得快,很快她被孩子們團團圍住。野菜、田雞被通通扔掉不說,還對她拳打腳踢,打得她疼得在地上滾來翻去。恰巧老師騎自行車經過,立即制止了這一毆打孕婦事件,不然真會出人命的,那可是兩條生命啊。
她回到更棚偷偷地哭了一場,而小傢伙蹬了她幾下肚皮,她知道孩子餓了,餓極了。她不等到熬湯,就把浸泡在破瓦罐裡的三十五粒玉米籽一口氣吃光。
她的肚子仍然咕咕叫過不停,看來不找些東西填空,這一夜是難以熬過去的。她趁着夜色,找到了那灰堆裡的雞內臟,在渾濁的水溝頭裡洗了洗就放進瓦罐熬成了湯。
雖然有些異味兒,但對於一個長期沒有嗅到葷腥味兒的人來說,這樣油膩膩的湯汁當然可口好喝了。
不料,肚子疼得要命,她在地上直打滾,從更棚裡滾到更棚外,又從更棚外滾到更棚裡。這樣疼法,按老人的話說就是“瞎子聞見臭——離死(屎)不遠了”。她彷彿覺得已到了世界末日,她深情地呼喚着金鎖的名字,她要向他交待後事。
漸漸地疼痛有所緩解,但要吐,又感到要拉。更棚是她唯一寄身的地方,要拉要吐也不能把更棚弄髒。
她提溜着褲子,來到麥田裡,人尚未蹲下,嘩啦啦地把胃吐得個底朝天;還沒有完全放下褲子,那水一般的大便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