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

不要說“最”。一“最”我就回答不了啦!

喜歡挑戰。喜歡讀書學習,喜歡游泳,喜歡京劇.這些內容人們都已瞭解。我再說一條:喜歡雪。

詩詞中,我最喜歡的是《心園春·雪》,是雪賦予了詩人偉大的靈感,抒發出磅礴千古的胸懷。

生活中的,本身就是一首“雪”的詩。艱苦,豪邁,冷峻,生動,多姿多彩。

1951年冬,北京落下這年的第一場雪。同那時,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正在全國轟轟烈烈地開展。工作一夜,批閱了大量文件材料,天亮時,放下筆。他舒個懶腰,搓搓臉,朝門口走去。

開門跨出門坎一步,他便猛地立住腳,彷彿無意間闖入了一個美妙的童話世界。紛紛揚揚的落雪使他震驚激動。他睜大雙眼,仰天凝視,目光從漏篩一樣的天空緩緩移向積雪的側柏。屋頂,最後又俯首凝視鋪了白氈一般的庭院,久久千動不動,像是諦聽那落雪是否有聲?又似陶醉於檐頭的雀叫。

一名衛兵見站在門口發愣,忙抓起掃帚勿匆掃路。

“不要掃!”急切地喊,眉頭皺起來。他發現鋪磚路上的雪比別處的雪薄,大聲問:“這路是你掃過的嗎?”

工兵連忙解釋:“黎明時我已掃過兩次,雪一直下,所以……”

“一次也不能掃,把掃帚扔了。她的傷口剛合上你就忍心又割一刀?”

衛兵扔了掃帚,怔怔望着鋪磚的路上痕跡朦朧的“傷口’.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已經走出廊檐、走下臺階。小心翼翼,步子邁得極慢極慢,像是怕驚醒一個甜美的夢。走出兩步,他又停下來,回頭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目光裡閃耀着孩子一般新奇驚喜的神色!這就是那位叱吒鳳雲,改天換地的巨人?這就是那位剛剛毫不留情地處理掉劉青山、張子善的領袖?他竟猶豫了,不忍心再向潔白無暇的雪地落下腳去,把擡起的腳縮回來,重新落在原來的留下的腳印裡。

他開始粗重有聲地深呼吸。他休息時喜歡作這種呼吸運動,以暢胸懷。他嘆了一口:“空氣多新鮮!

他不忍心踏破雪,兩腳始終保持一前一後的姿式立着不動。擡起右手,用手背和衣袖接雪。他入神地觀望落在手背和衣袖上的雪花,近在咫尺地欣賞自然最偉大的創造,最精彩的表演。

“主席。走一走吧?站久了會感冒。”衛兵遠遠提醒,同樣不敢邁步,怕踐踏了所述戀的雪。

不理睬。他手背上的雪花融化流淌,一顆晶瑩的水珠顫顫欲滴。伸出舌頭,舌尖一觸,水珠不見了。他咂響嘴,賞心悅目地笑了。

他終究不忍心踏那雪,順自己的腳印慢慢退回,注意不要擴大“傷口”.每一腳都落在原來的印痕中。

他鬆口氣,開始在沒有雪的廊檐下踱步,而後又出後門,沿中海走。我追上他,發現他愛雪愛的自私。他捨不得踩自家的雪,可是不怕踩外面的雪。他不走掃淨的路,專走雪,入迷地傾聽着腳下咯吱咯吱的碾雪聲。不時回身望自己的腳印,不時停在松柏旁欣賞枝丫上的積雪。

他的思想太活躍,你簡直無法追蹤。他凝視片刻枝丫上的雪;忽然問:“銀橋,你貪污了沒有?

我稍微有些吃驚,怎麼扯到這上了?

“沒有。”我坦然口答。

“你現在不貪污,你以後貪污不貪污?”。

“不貪污。”

“那就好。你來的時候像這些雪。指點松枝上潔白耀眼的積雪,說:“以後也要保持。反腐蝕,不要叫糖衣炮彈打中,不貪污,還要節約。比如給我洗衣服,領口袖口擦擦肥皂,其他地方一抨一揉就行,不要用很多。”

“知道了。”

“家裡的支出要有計劃。吃飯不許超支,衣服不經我允許不能做新的。”

“是。我答應着。那時,家裡的生活實行經濟包乾制。不是供給制了,也還沒實行薪金制。每月200元左右,1O0多元,錢統一由我掌管。我是每月50多元。事後我將的話向警衛科指導員毛崇橫作了彙報。並寫了個開支計劃。伙食、衣服、雜費及節餘都搞了計劃表佔:記得一家的伙食費我給定的是每天3元。毛釋東看過計劃,覺得伙食費定高了點。我解釋包括待客的錢,便提筆寫了“照辦”兩個字。以後便嚴格照此計劃執行了。

繼續在雪地上走,繼續問:“你喜歡雪嗎?”

“喜歡。”

“農民喜歡雪,瑞雪兆豐年。害蟲不喜歡。一下雪,蒼蠅就沒有了。我也喜歡雪我們都喜歡雪。”

於是,我知道對雪有特殊感情。我吩咐下去,庭院裡的雪以後不要再掃。留下來,供觀賞。當雪失去新鮮,被來客踏亂時。才走入庭院的雪地,久久地踏雪,一定要踏出咯吱咯吱悅耳的聲音。

陳毅同志很瞭解迷戀雪,從不破壞他庭院中的雪,有的首長卻不知道,一邊皺着眉頭跺去沾在腳上的雪,一邊大聲說:“小鬼們好懶喲,院子裡雪也沒入掃一掃!”

我發現,只要落雪,一定會格外精神煥發。很少有東西能中斷工作,唯有下雪例外。

“1953年冬,”有天晚上,在懷仁堂開完會,匆匆趕回來。我抱了厚厚的卷宗緊隨其後。

正要進辦公室,一陣風吹過,天又飄下雪花。腳步停住,望望陰沉的天空,忽然對我說:“散散步吧?你看着表,10分鐘。”

喜歡散步。由於工作忙,常以十分鐘爲限,叫我幫忙看錶。

在院子裡走,腳步比平日急促熱烈。隨着他動作幅度的加大,頻率的加快,雪也越下越歡。邊走邊搖晃肩膀和腰,兩手擺動着接雪,簡直可以用手舞足蹈來形容了。

“幾分鐘了?突然問。

“8分鐘了。”我一本正經回答,其實已經過了10分鐘。我不忍心破壞他興致。

繼續”手舞足蹈”:快20分鐘了,往常超過一分鐘都會察覺,今天已是極特殊。我終於哺出一聲:中現在10分鐘了。”

收步。嘆口粗氣,返身走進辦公室。

“今天你的表好像出了點問題。”坐下時說。

“我的表……慢了。”我支吾。

“我黨着是快了麼。”

“還快呀?我叫起來。笑着嚷嚷:“我已經多給了你10分鐘!”

建國初期,不法資本家和商人賄賂國家工作人員,偷漏稅款,哄擡物價,謀取暴利。一個“三反”“五反”,依法槍斃了劉青山、張子善,半年便解決了問題。說雪後空氣真新鮮,他的喜歡雪;對我們今天整頓經濟秩序似應有所啓發。

至於討厭什麼,估計不同人會有許多不同回答。比如有的人可能說最討厭蔣介石,有的人可能說最討厭“一句頂一萬句”和“大樹特樹”。·

我說最討厭錢。

曾經同蔣介石握手,但是從來不摸錢。

在延安不摸錢,轉戰陝北不摸錢,進城後更不去摸錢。

記得50年代張瑞岐給來信,說回家後遇到困難了。老張是陝北籍戰士,轉戰陝北期間一直在警衛排。他年紀較大,把護送到北京後,就解甲歸田。娶妻生子了。是很戀舊的,一見信立刻吩咐寄錢。

經常從生活上關心身邊的工作人員、我爲他開列的經濟支出表,專有一項就是幫助生活困難的同志。支援同志錢,若是從工資的結餘存款中拿,就由我負責。若是從稿費中文出,就由秘書負責。

那次是由我從工資節餘的存款中取出幾百元,裝入一個牛皮紙袋,因爲格外關心,所以裝好錢我便將紙袋送過目,以便他放心。

正在看文件,見我遞來牛皮紙袋,像接公文一樣接過去,準備掏出來看。

“給老張的錢,主席過過目吧。”

我的話音未落,神色有變,就像無意中抓了一隻癲蛤蟆那麼糟糕,一下子把牛皮袋扔開了。

“拿開!交待了你就辦、誰叫你拿來的?皺起眉頭搓手,好像指頭髒污了,“我不摸錢,以後你要注意呢!”

不久,轉戰陝北時期的警衛戰士李二亭又從家鄉來信叫苦,馬上吩咐寄錢。這一次我沒再拿去讓他過目。

實行薪金制後,我們一組有名衛士叫田雲玉,工資定得偏低,37元5角。到1956年調整工資時,組裡提議給他長2級。報上去後。領導全面平衡,以爲其他首長的衛士也有類似情況,不能因爲田雲玉在身邊當衛士就長2級,因此只同意長1級。田雲玉爲此找局裡領導鬧,哭了一鼻子,還是沒長上2級。到了1957年反右運動。中南海機關貼大字報,其中有一張是這樣的標題:一等龍門身價十倍,田雲玉哭哭啼啼要兩級。

看到了大字報,笑着對大家說出了那句後來廣爲人知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提級時啊。”

第二天,輪到田雲玉值班時,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使他很不自在。那張大字報算是叫他丟了臉。

“小田,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卻親切誠懇,“我準備從我的工資裡拿出錢來給你發工資。你的工資不要國家來負擔,我來負擔,你看多少錢合適?”

田雲王思想活躍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答應。

“你現在拿多少工資?”

“43元。”

“我給你6O元錢可以不可以?”

“這…”田雲玉事後說,他高興得差點說謝謝,可是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拿了主席的工資該不會不算國家幹部吧?萬-主席不在了……”他繞山繞水地喃喃:“這怎麼行啊?主席,那樣我不就成了你私人的人了?

“噢?顯然設想到這一層。他怔了怔,點點頭:“你考慮的很好。唉,錢這個東西是很討厭的,可是我拿它也沒辦法,現在誰拿它也沒辦法,列寧也沒辦法,總歸還得有。以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只有8元錢。到街上買過一次包子,那包子好吃極了。你們現在經常吃包子吃餃子吧?有一次我坐火車去上海,坐火車也沒錢,借了人家的錢去上海,結果在車上打了瞌睡,一雙鞋子丟了,到浦口下車才知道。正好碰了熟人,又借了錢,纔買了鞋子買了票,這麼才進了上海。錢就是這麼討厭,就是這麼沒有還不行。”

瞭解小田家裡有困難時,曾讓我給過錢。當然自己照例不會摸錢。

1964年我已經離開去天津工作。那年夏天我去北京看望他老人家。毛渾東聽說我家鄉遭了災,吩咐秘書從他稿費中文出一千元幫助我。秘書將錢裝牛皮紙袋放到了的桌子上。

“你拿去,可以解決一些困難。”遠遠比劃手式。

“不行,主席,我不缺錢,我不能要。我連連搖頭。多次幫助過我,我實在不好意思。~

“怎麼,你是要讓我摸錢嗎?作出抓那隻牛皮紙袋的樣子。

“不,不,我要,我自己拿。”我趕緊拿起了那裝有一千元錢的牛皮紙袋。

說:“這就對了。你還記得,我不摸錢,我就討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