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胸中小鹿亂蹦的艾莉芸被他這一咋唬嚇得差點叫出來,不解地問:“想起什麼來了?”
“沒,沒有。”雍博文乾笑着說了一句,便又急急忙忙往浴室跑,艾莉芸此刻心裡亂糟糟一團也沒心思追問。
其實,他是突然間想到在哪裡見過那個巨人武士。那巨人武士的模樣分明就是那天破陣之後,在陣眼裡找到的那個雕像的樣子,區別只在於右手裡的手頭換成了佛珠,個頭放大一些。
他早在遭遇之初就懷疑這是布那風水法陣背後之人所爲,但回過頭來一想,這法陣就是費墨自己布的,費墨既然已經死了,那自然不可能再來尋他晦氣,所以便沒在這個方向多想,但此刻想到這個問題,便立時意識到這法陣絕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這法陣除了聚陰改命之外,還有另一個產物——鬼蠱……這麼多年來破繭而出的鬼蠱顯然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人間蒸發,費鼎新也沒有提過這種事情。鬼蠱在普通人看起來或許沒什麼用處,但這東西對於術法界某些邪門人士用途極大。現在推測起來,或許在這陣法背後還有另一個人或是一幫人在收集這些鬼蠱以作他用。
當初那個雕像被他和劉意送到了法師從業協會做鑑定,但回頭他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個乾淨,直到此時才重又想起來,便打算明天一早去協會總部看看鑑定結果。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弄清敵人是何方人物,還是相當必要的。
現在這種關鍵時刻不是相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所以他便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
看着雍博文鑽進浴室,嘩啦啦水聲在耳旁響個不停,艾莉芸心越跳越厲害,預想到某些將要發生的事情,臉上便燒得厲害,坐在那裡眼睛盯着電視,內容卻一點也沒看進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浴室方向。
二十多分鐘之後,浴室裡的水聲停了下來。艾莉芸也就在同時緊張到了極點,感覺心臟都快蹦到嗓子眼裡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半絲力氣,整個人都要癱到沙發上了。
又等了二十分鐘,雍博文卻還沒有從浴室裡鑽出來。
艾莉芸心情稍鬆,但又有些擔心,試探着叫了兩聲,“小文。”
浴室裡卻沒有半點回應。
這下她可坐不住了,也顧不得避嫌,拐着腳跳到浴室門前,拍着門叫道:“小文,你洗完了沒有?”
浴室靜悄悄,什麼動靜都沒有,就好像裡面根本沒有人似的。
艾莉芸咬了咬牙,輕輕一推,門沒插應手而開。她探頭往裡面張望,卻見雍博文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浴缸中,雙眼緊閉,彷彿失去了知覺。
她心中慌亂,也顧不得其它,連忙跑到浴缸旁邊。做爲醫生,她然後不會大呼小叫,第一件事情卻是探手把脈。雍博文脈象平和,她再仔細一看,不禁輕啐了一口,“壞蛋,怎麼就這麼睡着了?”
當然了,正打算今晚變身禽獸的雍博文本意是不想睡的,但意志抗不過身體需要,那一劍所消耗的精力體力內力法力絕不是短短一段路途所能恢復得了的,只不過當時正在逃命中,他精神高度緊張,才勉強撐到了家裡,等到洗澡的時候,諸事皆了,精神一放鬆,他便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看到雍博文沒事兒,艾莉芸放下心,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子,“壞蛋,可嚇死我了,你什麼時候能讓人省心啊。”喃喃低語了兩句,她忽地心裡一動,眼睛轉了轉,咬着嘴脣,目光就往浴缸下方溜,滑過結實勻稱的身體,直到撞上那胯間的黑黑一團,纔好像驚弓之鳥般縮了回來。不放心地瞧了瞧雍博文,見他睡得正香,顯然沒有察覺自己的不軌意圖,艾莉芸這才鬆了口氣,回頭壯膽一般死死盯着那要害之地瞅了兩眼,然後忍不住噗嗤一笑,自語:“果然比小時候長大了好多。”
雍博文對自己此時的處境感到極爲困惑。
他記得自己明明正在洗澡,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就跑到這麼個地方來了,好在身上衣服都端端正正穿着,要不然還不被人當成露體變態?
眼前是一處長長的迴廊,曲折不見頭尾,雕樑畫棟,精美大氣。迴廊外的寬廣院落中滿是盛開的花樹,雪白的小花開得正盛,一層層一疊疊,鋪滿樹冠,一地純白,宛如下了場大雪,微風拂來,滿天雪點飛舞,香氣四溢,真個如仙境一般。
此地雖好,但終歸是來得莫名其妙。
雍博文試探着喊了兩嗓子,等了好一會兒,見沒人搭理迴應,便信步沿着迴廊向前走去。不片刻,走出迴廊,眼前是一處不大的院落,院落裡擠滿了灰袍光頭的僧人踮着腳尖向前張望,脖子都伸得老長,彷彿許多光頭鵝,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一個個屏氣凝神,這麼多人擠在一處偏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從一片光頭上方看過去,可見一佛堂飛檐房頂,露着半張匾,上面龍飛鳳舞三個大字,任他如何使勁也看不清楚倒底寫的是什麼。雍博文站着看了會熱鬧,又試探着叫了兩聲,但那些和尚卻好像聾了一般,沒有一個人回頭看他。他正感莫名其妙之際,忽覺眼前一花,再定神一瞧,卻發覺自己不知怎麼地跑到了人羣前方。
和尚羣與那佛堂之間隔了大約十步距離,十二個滿臉皺紋白鬍子老長的黃袍僧人一字排開,站於衆和尚與佛堂中央位置,全都閉目凝神,雙手合什,在那裡喃喃念着佛經。
雍博文不解地搔了搔頭,擡眼再看那佛堂上的橫匾,卻依舊是一團模糊,感覺就跟看A片時關鍵部位打上了馬賽克的效果相仿。他盯着瞅了一會兒,終於放棄看清橫匾的念頭,轉過身,圍着那十二個老僧轉了一圈,用手挨個拍了一遍,又趴在耳邊喊一嗓子,但這幾個老和尚卻跟泥塑木偶一般,連半點反應也沒有。他大感沒趣,又不能跟這些和尚說話,轉頭看那些年紀稍輕的灰衣和尚們雖然也都合什作勢,但全都神情緊張地盯着面前這僧門半掩的佛堂,便忍不住好奇,走到門前探頭往裡張望。
佛堂面積不大,約摸有百多平米,正中央供奉着尊佛像,他倒也認得那是大日如來座像,座高跟常人相仿,通體黃燦燦,竟是黃金打造的。
佛着坐着一僧,瞧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白袍光頭,眉目雋秀,膚色白裡透紅,如女子般嬌好。他盤坐於蒲團之上,雙目微合,雙手捏着串烏黑佛珠,膝上放着光閃閃的銀製三鈷杵,口中喃喃念頌,偏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白袍僧身前立着四個黃袍和尚,俱都面色茫然,緊盯着白袍僧,那神情簡直就跟色狼看到光屁股美女一般無二。
雍博文便覺得這白袍僧好眼熟,一時卻又想不出在哪裡見過,只是見他寶相莊嚴,竟然不敢走上前去拍拍摸摸,便先走到那左首第一個黃袍僧身前。
這黃袍僧是四人中年紀最大的,身材高大,足足比雍博文高出一個半腦袋,膚色黝黑,滿面虯髯,高鼻環眼,相貌威猛,瞧起來不像是中國人,倒有點像印度人。他左手持着金剛禪杖,右手緊緊捏着佛珠,緊緊抿着嘴脣,似乎努力想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他那微微前傾的身軀卻將緊張心情表露無疑。
雍博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原本也沒想過這阿三和尚會有什麼反應,不想這虯髯僧卻突然眨了眨眼睛,滿面疑惑地左右瞧了瞧。
雍博文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不想這一步正踩到了左側第二個黃袍僧的腳上。
這第二個黃袍僧五十出頭的樣子,頷下三縷長髯柔順光滑,滿面斯文氣質,要不穿了僧袍且剃個大光頭,那看起來更像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他左手託着個光溜溜閃亮的木魚,右手拿槌,雖然站在那裡,但目光遊移不定,顯然是在走神。雍博文這一腳踩上,他便一咧嘴,好險沒叫出聲,左右瞧瞧,目光沒在罪魁禍首身上停,卻落到了中間那白袍僧身上,臉上涌起一絲愧色,連忙凝神站好。
雍博文站穩了身子,對剛纔發生的事情不禁大感奇怪,重又走到虯髯僧面前使勁揮手,但這回虯髯僧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了。他撓了撓頭,走到長鬚僧跟前,對着他的右腳猛踩一下,但那長鬚僧恍如未覺。
難道剛纔只是湊巧?雍博文不禁直犯糊塗,想了想,又走到第三個僧面前。
此僧瞧起來也不過是四十幾歲的年紀,但滿面風霜,躬腰駝背,滿是老繭的雙手捧着三藐母馱,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瞅着白袍僧,雖然面無表情,但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敬愛之色。三藐母馱是轉經輪一類法器,這東西活象小孩玩的撥浪鼓,由兩個用硃砂寫着許多梵字的圓形木塊疊在一起而成。雍大天師不識此物,還在心裡直嘀咕,這老和尚年紀一大把,居然還玩撥浪鼓,難不成修佛修得返老還童不成?
雍博文先揮手再踩腳,駝背僧都沒有半點反應,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駝背僧立時渾身一顫,整個人彷彿變成了蓄勢待發的野獸,渾身上下充滿了可怕的肅然之氣。
雍博文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兩步跑到第四人身前。
此人身材矮小,面容清瘦,雖然也是五十左右歲的年紀,但下巴上卻溜溜的沒有半根鬍鬚,微躬着身體,手捧着個紫金鉢孟,雙眼微闔,偶爾可見一絲精光自眼皮縫中射出。
雍博文剛溜到他身前,這矮僧突然面露微笑,雙手合什,頌道:““摩訶毗盧遮那!”
這矮僧說的是梵語大日如來,雍博文不懂,聽得好糊塗,還以爲這不起眼的小個能看到自己,一驚之下便喜出望外,連聲道:“你能看到我?太好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啊?我爲什麼會在這裡……”他問得起勁,可那矮僧一語之後,便不再說話,只是保持着微笑,目光直接越過他,落到那白袍僧身後。
也就在同時,那白袍僧緩緩睜開了眼睛,有若實質的目光在房中一掃而過,那四個黃袍僧同時躬身道:“南無阿彌陀佛!”
雍博文沒有得到迴應,泄氣異常,轉過頭來看那白袍僧,不想一接觸那白袍僧的目光,那白袍僧面上雖無表情,但目光之中卻滿是微笑親切,還衝着他微一點頭,顯見得是看到了他。
雍大天師這叫一個激動啊,搶上一步就打算說話,但那白袍僧立刻用目光微一示意,他便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讓他稍等一會兒。說也奇怪,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白袍僧,但感覺卻說不出的親近,宛如多年知心的密友一般,什麼意思只要一個眼神便可以瞭解得清清楚楚。他也就不說話了,想了想,站到白袍僧身後,接着瞧熱鬧。
但其它四個黃袍僧看不到雍博文的存在,自然就以爲白袍僧是在衝着矮僧點頭微笑,其它三人臉上一時都有些不豫之色。
“空海!”白袍僧低喚一聲,那矮僧立刻上前一步,跪伏於其身前,恭聲道:“弟子在。”
白袍僧右掌輕覆於矮僧頂門,微闔雙目,道:“我的弟子衆多,出家、在家衆皆有,但都或學一部大法,或得一尊一契,無人能兼而貫之。像你這樣於短短數月,即以兩部秘奧壇儀印契,謂之空前,可稱三地菩薩也,當傳阿闍梨位。”他聲音不響,但這一開口便激得虯髯僧手中禪杖上九環晃撞脆響,威勢驚人之極。
其他三個黃袍僧同時宣了一聲佛號,全都面無表情。
房外先是起了一片亂哄哄的議論聲,但很快平靜下去,變成一大聲佛號,小院中擠了足有二三百人,此時異口同聲,震得屋樑輕顫,但論起威勢來,卻還是遠遜於那白袍僧一人一語。
空海與這白袍僧緣淺,只得跟隨八個月,原本准許隨侍於前便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從沒想過竟能得傳其衣鉢,一時喜不自勝,聲微哽咽,“謝師父。”
白袍僧又道:“我已召畫工畫胎、金諸曼荼羅,請鑄工造佛具,請寫經生抄經,讓你帶回東瀛。你當好好把握此段因緣,將密宗發揚光大。”
空海伏身道:“尚請師傅恩賜法號。”
白袍僧微一沉吟道:“可號遍照金剛,你去吧。”
空海伏身於地,施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恭恭敬敬地捧着紫金鉢孟倒退出門。
白袍僧又宣虯髯僧沙門辯弘,指他得傳胎藏密法,可受禪杖佛珠,賜號荼羅金剛。再宣長鬚僧惠日,指他得傳金剛密法,可受木魚袈裟,賜號大樂金剛。
把兩人打發走之後,白袍僧最後道:“珍賀。”
那躬背僧上前跪伏聽法諭。
哪知白袍僧不宣法,卻輕聲問道:“你可是心有不平?”
“是。”躬背僧也不否認,“空海東瀛僧,師父也曾算出東瀛狼子他日必對我中土不利,爲何要傳他衣鉢?弟子自知道行淺薄,不能承師傅衣鉢,但惠應、惠則、義操等師兄盡都得傳兩法,弟子願替師傅行走喚其歸來,以繼衣鉢。”
白袍僧微微一笑,輕聲道:“我諸弟子中,以你入門最晚,平日修行也不出衆,你可知我爲何選你隨侍行前?便是看中你出身窮苦,生性堅忍,且有慧根,可於將來法難之中,將我密宗於中土延傳下去,不致斷絕。”
珍賀冷汗如雨,將背上衣衫都打得精溼,伏在地上顫聲道:“弟子淺薄,難堪此重任,願請諸師兄同來聽訓,請師傅詳教。”
“大事因緣不可說也……”白袍僧微微一笑,將手掌覆在躬背僧頭頂,“我賜你號大日金剛,傳你破魔劍印與三藐母馱,統領十二法將,我已留下法諭,等空海等人歸國後,便可召示青龍僧衆。你須謹記,將來無論如何艱苦,亦須將我法脈傳下。”
密宗信奉的是大日如來,賜號大日金剛,這所託之重不言而喻。珍賀誠惶誠恐地領了法諭轉身離去。
雍博文對佛教一竅不通,但大致也能看得明白,這是中間這看起來年輕的和尚大限將至,給幾個弟子分遺產呢。好不容易等四個黃袍僧都出了門,他就想要開口問個明白,不想那白袍僧輕笑道:“如何?”
雍博文微微一愣,剛要答腔,卻聽那大日如來座像後有人脆聲道:“青龍阿闍梨,你的傳法弟子人人有東西拿,那我這護法行者有何好處?”一人隨聲從黃金座像後轉出,卻是個年輕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着素白衣裙,烏黑長髮隨意披散,直垂至臀,赤着雙足,雪白足踝上各環一串晶瑩剔透的珠子,每顆珠子內浮有一個梵字,字周紅光繚繞,彷彿烈焰升騰舞動不休。
雍博文努力想要看清這女子長得什麼樣,但她面目一團模糊,如那橫匾一般難認,不禁心裡直犯嘀咕,連叫邪門。
白袍僧起身向那女子躬身一禮,卻不說話。
白衣女子惱道:“打什麼啞謎?你要不說個明白,休想將來我會幫你。”
白袍僧呵呵一笑,“一切諸佛花間出,一切智惠果中生。花間,日後有勞你了。”說完轉身衝着雍博文走來。
雍博文還以爲他要跟自己說話,擺了張笑臉迎上去,還沒等開口,那白袍僧彷彿看把戲似的,圍着他轉了一圈,隨即跌坐到蒲團上,左手拇指彎曲,握入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擊於地面,右手曲拳伸食指點着胸口,吟道:“一切衆生性清淨,從此無生無可滅。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無罪福。”吟罷雙目一合,便沒了動靜。雍博文聽不懂這佛謁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白袍僧左手結的那是金剛拳——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但這形象讓他猛然間回想起在那算命先生竹籤上所見的圖像,忍不住指着白袍僧驚叫:“你,你,你不是……”沒等他說完,房外響起一片轟然宣佛之聲,彷彿平地裡打了個霹靂,震得他頭一暈,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大地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身子不住地向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