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在高溫和爆炸中明暗不停反轉,激戰時散佈的蒸汽如雲煙升騰,滿地盡是扭曲的殘骸。
遠方傳來鼓點般的隆隆震響,成羣的機械出現在地平線盡頭,戰車、戰艦、飛行器......唯獨沒有活人。
它們自行運轉,烏青色的鐵板上長着介乎金屬與血肉之間的人臉,上千枚鐵紋零件拼湊的複雜五官上,顯露出往昔屬於人類的神色。
密集的橙黃色光斑好似夏夜裡的螢火羣,可惜此情此景看在眼中,感受不到絲毫靜謐。
“長官也會怕死麼?”
年輕的後勤兵看向吳鉤,聲音帶着恐懼。
“你是八二年生的,可能不知道——”被叫作長官的他半蹲着,整張臉包裹在晦暗的燈火裡,神色鐵硬,“我們腳下的土地,在我年輕時叫做江鬆,是夏國的領土。”
“這裡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樓、跑馬場、武術館到處都是,洋樓和石庫門房子參差錯落,在遠一些,是窮人的棚戶和滾地龍。每天曦光一起,汽笛聲裡便能看見工人們排成長龍,包車師傅唱着大歌汗如雨下.......那時候這個國家纔剛開始迎接時代的新風,西洋人裝載了炁金屬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戰艦一路打到近海,遙望京城......”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那神秘金屬和技術爆炸有一天會勒死人類自己,拼得你死我活的國家如今都不復存在。時過境遷,曾經的人啊,都已經化作黃沙下的沉骨。只剩搖搖欲墜的人聯,和那些擁有了思維的怪物……你說這現在,活着的和死了的,還真不知道是誰更幸運。”
他站起身,眉目如雪,沾着泥印的指尖下意識探向胸前的掛墜,裡邊發白的照片上,女人笑顏如煙。
“你走吧,剩下是我的事了。”
“是!”
後勤小心翼翼地注視着自己的長官,他劍眉、短髮,寬厚的嘴脣咬着老刀牌的古早香菸,身上舊夏區的老式軍大衣蒙滿了灰塵,彷彿活在五十年前。
但沒有人敢因爲這身過時的裝扮嘲笑他,因爲大家都知道,那是這個時代最後一批機武神,人類唯一的希望......或者說,安慰。
安全區中的人們報以期待,但吳鉤清楚,事已至此自己也做不了什麼。他夾着香菸的指節輕彈,目光指向天空。
茫茫如星海的鋼鐵猛獸已經靠近,尾焰劃破天際的炮火成羣墜落,照亮了大地。而他卻紋絲不動,在高溫和衝擊中護住胸口,緩緩擡起掌心,腕上烏青色的金屬環一瞬延展,如液態流動。
隨着那抹流質沒入身體,詭異的顏色最終附着於他肌肉隆起的手腳之上。
吳鉤眼中閃過一縷不屬於人類的紅光,肉身的軀體裡機器運轉的細小聲響若隱若現,細密的蒸汽順着全身毛孔噴涌。
他伸出手,五指攤平,橙黃色的電光在指尖以肉眼可見的形式跳躍。
十步外的重劍彷彿有了靈性,白汽噴涌,在夜幕裡畫出灑脫的軌跡,凌空躍入主人掌心,劍身上帶有美感的裂痕中閃耀着橙黃色的亮紋,恍惚間能聽見其中野獸般的咆哮。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口中輕念着詩句,思緒飄渺,目光餘角憑空飄過一行小字。
同步率:361%
不止如此,成百上千的矩形細框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將漫山遍野的敵人全部標記。
機武神,以肉體人身之軀,比肩戰爭機械者,
那是一個人的軍隊。
那暗紅色的大劍斜舉吳鉤胸前,雙腳釦步,單腿重心。
戚門三趟四十八,霸王舉鼎!
他心念一起,足下甩出兩道長虹般的火焰,孤獨的背影撞破黑夜,衝進密密麻麻的機械羣中,暗紅色的巨劍在半空中畫出寫意潑墨般的尾跡,將數不清的機械軍團如同塵埃般碾碎......
......
不知過了幾時,吳鉤猛吸一口氣,像從夢中驚醒。
慘叫、劍光、炮火、屍體,輪轉的畫面從他腦中閃過,泛起一陣噁心。
清風吹動窗簾,外邊柔媚的天光矇矇亮,車輪滾動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他站在滿是裂紋的銅鏡前,依稀可以看見鏡子裡的自己。
稚嫩相,矮個子,面色枯黃,瘦削的臉上皮包着骨頭,身上洗得發白的襯衫到處是洞孔。
他摁着頭冷靜了片刻,抓起牀頭的鐵皮罐子抿了兩口,環顧四周。
熟悉的陳設,外加上釘在牆頭的日曆本,如果不是做夢,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一切安好的從前。
新曆1692年,這是十五歲時的吳鉤,大夏緩緩推開陳舊的國門剛滿四十年。
後世經歷幾次技術爆炸產生的滅世危機還無從談起,人類對於炁金屬科技的研究剛剛進入起步加速階段,一切充滿希望。
腦海中記憶滾滾而來,彼時的他剛剛經歷一場大病,高燒七天險些見了閻王,舉手投足間滿是虛弱的無力感。
吳鉤沉吟了片刻,隨後翻身摸向自己的牀縫間,果然在裡面找到了兩樣東西。
其中一件是塊比拇指大些的玻璃屏幕,上面的輪轉印滿了阿拉伯數字,只是已經壞了許久,一動不動。
而另一件,則是支弗蘭克產的壓水筆,很難用,稍不小心就會弄破紙張。
1692年的他不過是個少年,和父母姐弟擠在三分之一的石庫門改建房裡,佔據了一樓改造過的東廂房、後客堂和廚房。對於住不起洋樓的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選擇。
吳鉤手裡拿着的玻璃屏幕和劣質壓水筆,便是自己兒時撿來的寶貝,那時他根本不懂這壞掉的東西有什麼作用,而換做從百年後歸來經驗豐富的他,一切便不盡相同。
他找來一塊鐵片,小心地將屏幕背面撬開,裡面鏽跡斑駁的齒輪叫他拿掉了幾個,剩下的跟雜亂的線路被撥弄了半天。
最後他合上蓋子,重新將這個小玩意安好,用指甲蓋在背後輕彈兩下,立馬便聽見了齒輪有韻律走動的聲音。
成了。
吳鉤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這東西兩側的黑色軟樹脂,之後電流聲起,伴隨着像被螞蟻咬的刺痛,刻在青銅板上的數字開始滾動,並在幾秒後定格:
0.82。
他舒了口氣,和自己估計的差不離。
第一次技術爆炸——也就是不勒顛人對炁金屬的發現和實用化,以新式戰艦橫掃世界,發生在近六十年前。
炁金屬這種特殊礦物的神奇之處,就是它具有極高的活性,而這種活性並不穩定。只有在接觸到一些擁有特質的人類時纔會進入激活態,燃料效率和運轉功率十倍百倍地激增,乃至引發其他難以解釋的特殊現象。
這類人擁有的特質很快就被歸納爲炁電水平,亦稱炁,是人體內一種近似電流形式的存在,而1則是衡量普通人與否的界限。
這塊玻璃,實際便是一個小型的炁檢測裝置,從內部的花旗標誌和洋文就知道它產自大洋彼岸的米利根,在這個對於炁的研究剛剛起步的時期,這樣一塊東西壞了並被丟棄,確實很難有人識得。
0.82的炁,以一個自然成長的少年來講算是一般,家境優渥的孩子在接近十六歲成年的時候多半能達到0.9左右,而後世的戰場上隨便一個後勤兵種的炁都超過10。
吳鉤扯下一張過去的日曆紙,壓水筆輕輕點在上面,寫下一個時間點,這是他養成的思考習慣。
1692年3月15日,這是今天,他回到這個世界的時間。
這是充滿機遇的年代,一切都在野蠻生長中,直到目前爲止人類對於炁金屬和炁的瞭解都還浮於表面,機武神這號稱人形兵器的戰場終極職業遠未誕生,是他迅速提升自己,在日後的演武中脫穎而出,被大人物們看上,掌握海量資源的最好時機。
畢竟高炁人類和普通人在各國的待遇已經天上地下,而機武神更是能夠匹敵一整個軍團的,神魔般的存在。而吳鉤作爲後世站在山巔上的人物,腦海中掌握了數種超乎時代的煉炁以及用炁方法,乃至之後的開發方向他都一清二楚。
但現在還不到暢想未來的時候,因爲實際情況要更加複雜,首先後世培育炁電的方法分爲三大類:武理強身、藥理調整,以及炁金屬改造。
顯然武術是他現在最理想的道路,可家境窘迫的他打小身子瘦弱,現在重病初愈,很容易起到反效果,事實上上一世的吳鉤也是十年之後才逐步發跡,這條路需要時間。
並且,更重要的是——
吳鉤捏緊了壓水筆的指間忽然發力,在日曆上畫出了一條長長的豎線,並在盡頭寫下了另一個日期。
1692年8月10日,這是他的生日,也在一天裡,早晨順路買了幾斤醬牛肉的父親吳軼歐慘遇礦難。此後短短不到一週時間,母親徐秋雨病死牀前,大姐吳靜婷逝于飛來車禍,弟弟吳勇遭了拍花子的團伙自此下落不明,吳家也因莫須有的理由被查抄......這一切的背後想必存在某種聯繫。
吳鉤噩夢般的十六歲就是從生日那天開始,這一年裡他失去了人生中的全部。
所以,在明白自己重回近百年前的處境之後,吳鉤心中便只有一個念頭——救國家或是救世界之類的大任他不知該如何去扛,但挽救近在咫尺的家人,是他握緊拳頭可以做到的。
他筆下發力,在這個日期後寫下了一個10。
這是吳鉤希望自己儘快能擁有的炁電水平,也是他以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身份做成任何事的先決條件。
確定了這個目標之後,他敲了敲自己的腦殼,就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錢”字。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現在最需要的便是錢,越多越好。
上一世潦倒窘迫的吳鉤在機遇巧合之下, 被一位開宗立派的大師收留。成爲其門下弟子後,那位師父所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叫他扎腿練功,而是循序漸進地改善了伙食,魚肉伺候,中藥調理。
窮文富武,沒有錢,根本不存在習武一說,更別提走進炁的領域。
況且吳家現在的家境,已經到了危及生死的地步,父親吳軼歐在礦場任中職,每月能有二十元,患病的母親徐秋雨是淮南人,帶了一身縫縫補補的好手藝,每月做些裁縫活,再由幾個孩子走街串巷找訂戶,若不是她的身體太差經常趕不上活趟兒,一月收入能有不止十元。
實際上三十元的月收入在1692年的江鬆,想要養活一個家庭也不算太難,但是徐秋雨的肺病嚴重打亂了吳家的收支平衡。
這個年代的醫療水平還不夠發達,她的病就像個無底洞,每月醫藥和郎中花費都在十元以上,卻也只能堪堪延緩惡化的過程。
放在一年前吳軼歐還沒升職,一個月只能賺大十幾塊的時候,十四歲的吳鉤除了幫母親跑訂單外,還得加入江鬆數以千計的少年拾荒者隊伍,以貢獻一份微薄家計。
吳鉤這樣想着,壓水筆在“錢”後邊加了個一百,他需要先賺一筆,爲家中拮据緩解燃眉之急,同時也給自己籌備一筆補身子的積蓄。但這個簡單的目標對於他一個瘦弱的少年來說,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他咬着筆桿,腦中關於這個時代的記憶緩緩復甦。
說到錢,剛剛大病初癒的自己,似乎就要經歷一件記憶深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