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緣孽
吳鉤撓了撓頭,五指渾身上下一陣摸索,隨後遠遠地拋出三塊銀元。
“我身上就這些,夠你吃頓好的了,找家大澡堂洗洗乾淨,換身乾淨行頭,別去老虎竈。雖然我不知道是誰在追你,但越是小破地方他們越會去找。然後,要出江鬆的話,別走陸路,水性可以的話,最好的選擇是背些乾糧順着黃萍江支流游出去,不好的話就給人漁夫一塊大洋,藏在舢板裡,裹個蓑笠,記得把手遮住,你的皮膚太顯眼.”
他說完一大長串,也不看女孩反應,轉身就要走。
楠織雲聽得七七八八,半響才反應過來那少年的意思,似乎要幫她。
走了?真的走了?不是要對自己動手?
她猶豫片刻後,剛想彎腰去撿地上錢幣,卻不想這心頭一寬,眼前卻是大團大團地黑白點子冒了上來。
“咚——”
吳鉤聽見背後傳來這一聲,頭都沒回就先長嘆了一口氣。
他扭過脖子,果然見到楠織雲倒在地上,蒼白的嘴脣裡呼吸聲沉重,沾滿了泥點和血跡的灰色長衣壓倒一片鬱鬱蔥蔥的水竹。
“緣孽啊。”
他嘟囔了一句,身子凝在半空好幾秒時間沒有動彈,最終還是腳步倒轉。
“歷史是條長河,每個人都只是其中一粒泥沙、一顆石礫。伱以爲自己擁有改變流向的能力,左右翻騰,上下滾動,但最後到的都是大河盡頭。這不是命運,只是每個人的力量,都渺小得可有可無而已。渺小得從他一出世,就能看見百年後的尾聲——但是,反抗並改變,千百年來都有這樣的人涌現,不是麼?”
吳鉤耳中沒有來地浮現出這麼一大段話,那是記憶中很久以前,一個只穿道袍的怪老頭,半身掛在樹上跟他說的。
“噼啪,噼啪——”
一下一下細碎的響聲讓楠織雲睜開眼,引入眼簾的是黑煙和火焰,融合了川派和佔婆風格的吊腳樓上,赤紅色的光影忽明忽暗,數不清的人在哭喊,漆黑的人形從大火蔓延的窗口一躍而起,囫圇落下地面,再也沒有動靜。
遠處朦朧綿延的青山裡,灰黑兩色的洪流匯聚,成羣的軍漢披甲跨馬,槍聲和冷兵交錯的鳴響山海般傳來,幾乎要將她吞沒。
那是她的家。
可不知爲何,她卻不感到悲傷,只是有些手足無措。
有人拍了拍她的後背,她轉過頭,只見火光映出一張熟悉且安心的臉。
“愣着幹什麼?趁現在快走。”
“去哪裡?”
“走到哪算哪,活下去!別廢話!”
她被拉住手,一路狂奔,火海、青山、軍隊、曾經被叫做家的建築,一切都在飛速後退,直到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一個渺小的光點。
什麼都消失了,只有身邊那個拉着她手的人還在,那人脣齒翕動不停,一路上給她講了許多故事,搬山的老人、大戰的水火神仙、保護和尚的猴子、一百零八個結拜的漢子.千奇百怪。
她聽得入迷,不禁安心下來。
“就是這裡了,這裡有好人!”
那人的手忽然指向前方,只見重檐歇山的城牆高聳,紅牆青瓦的門樓頂上寫着三個大字。
通海府。
楠織雲猛吸一口氣,弓起身子驚坐於牀頭,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於陌生的房間內。
簡單、狹小、乾淨,一張草墊牀和木條搭起的簡易支架就是屋裡的全部,牆頭零零散散鐵着幾張泛黃的報紙,陽光的氣味灑了滿屋,透着股莫名的溫馨。
而她自己則仍舊穿着那一身灰色的長衣,只是上面的血跡和污泥被稍作了擦洗。
“你醒啦?”
陌生的聲音讓楠織雲一個激靈,她猛地扭過頭,只見吳鉤坐在靠門牆角的木頭板凳上,臉色平淡。
她伸手探向腰間,隨後再正常不過地摸了個空。
“找這個?”
吳鉤擺個蘭花指,指間搖晃着一柄寒芒閃爍的子母刀,朝她一擠眉眼。
“你要幹嘛?“
楠織雲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胸口,沒了武器之後的她就跟普通人沒有區別,毫無反抗之力。
“不要。”吳鉤嘆了口氣,手腕一抖,將那柄子母刀壓進了腳下滑動的木板裡,“我花了好大力氣,揹着你爬過半個租界的房頂,冒着被家裡人發現的風險,結果還要被疑神疑鬼的。”
對面的女孩在心裡卻是不相信這番說辭,她記得吳鉤,那晚在江鬆第一樓這個少年同樣給她留下了一些印象,能在那種地方吃飯的人都不是一般身份,這樸素的石庫門房間在她看來更像是做戲。
最重要的是,這座城市裡,已經沒有她願意再去相信的人。
吳鉤的指尖蹭過幾回頭皮,他實在不擅長做這樣的事情。
當時放着不管的話,這個女孩有可能會就此死去,現在給人撿了回家,帶來的後果還是很叫他頭疼的。
果然還是敲骨吸髓然後毀屍滅跡來的方便爽快。
想到這裡吳鉤不禁一笑,隨後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這個柔弱少女看在他眼裡,映出來的卻是一顆黃澄澄的燙手山芋。
帶都帶回來了,後悔也沒得藥吃,不如想想怎麼穩住她,然後從她身上賺回自己應得到的報償。
琉璃種的亞人,在整個夏國境內,除去面前的女孩之外,都不一定還能找出第二個。
該怎麼穩住呢?
說起來自己也是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少年,皮骨相也好,三兩句話應該能破冰化水吧。
吳鉤這樣想着,手指緊捏下巴。
他許久沒有刻意在意過這種事情,上一世後末日時期,自己一向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再往前,風華正茂時,對付小姑娘的甜言蜜語,哪裡又還記得真切。
也或許是他記憶出了差錯,自己從來沒掌握過什麼甜言蜜語。
女孩子一般喜歡什麼話題來着?
一位飽經風雨的機武神,忽然在這種時候犯了難。
說起來,類似的情況好像不止一次。
“咳”吳鉤沉思了片刻,最終臉上表情寫着放棄,開口說道,“你是安南人。”
這一句話如飛石入海激起千層大浪,楠織雲臉上的顏色倏地慘白下來,她猛地彈跳下牀,手足無措地縮在距離最遠的角落裡,瀑布般的黑髮貼着後背不住顫抖。
他清楚楠織雲會是這種反應,一個異國亞人被點出了出身,不是別人有所圖謀還能是什麼。
但既然已經帶回來了,這事早晚得說開,在最開始時就自己主動開口,比任何時機都好。
女孩兇狠的眼神裡泛着嚇人的光彩,看那模樣似乎隨時打算魚死網破。
而就在這時,奇怪的聲音化開了現場冰冷的氣氛。
“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