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決心(二合一)
“現在是作戰委員會第三次聽證。”
蒼老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吳鉤一擡眼,面前是環形的高臺,層層疊疊從裡向外高拱突起。
烏壓壓的人羣、無數目光、黑白兩種顏色軍裝的人羣分席而坐,色澤分明。
“隸屬於特殊武神部隊,第三兵團長,吳鉤。在今日之前,對於委員會發布的方舟計劃的抗命行爲,你是否有反駁?”
“沒有。”
吳鉤擡起頭,遙遠的高臺上,蒼老的人影彷彿是在天邊,滿是褶子的眼皮輕飄飄耷拉下來。
“那麼現在,對於自己此前的觀點,你是否有改變?”
“沒有。”
他漆黑的眸子像是泛不起漣漪的死水,此言一出滿場譁然不止。
“肅靜!”那個白髮的老人高聲道,隨後灰色眼眸一沉,“中場內談。”
吳鉤隨着指引來到了裡頭的小屋,面前那個蒼老的人後背微微駝着,顯得滿身疲憊。
“我知道你是當世機武神中最出色的,是聯盟的希望,數不清的人將伱稱爲救世主。”他倏地開口,語氣不硬,“不要被意氣衝昏了頭腦,必要的犧牲是誰都沒有辦法改變的。今日是最後一次機會,前線告急,我們手裡的人力物力,只夠再組織一到兩次洲級別規模的會戰。你不鬆口,方舟計劃就跟你沒有關係,你會被解除一切公屬武裝,沒人管你死活。”
“我無所謂,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管過我的死活。”
吳鉤淡淡地迴應,聲音有些沙啞。
“你!”老人眼睛瞪圓,一閃而逝的怒火就像流星一樣,瞬間不見軌跡,他嘆了口氣,“爲什麼你就是聽不進去,打仗麼,哪有不死人啊,哪有不犧牲的。”
“那就犧牲該犧牲的東西,將近四成的運輸機不知用途,我查了一下,裡頭都是金銀、古董、傢俱,都是那些蛀蟲放不下去的生活質量。撤退名單隨意安插,年紀大的、病的、犯罪的,沾了關係的都能被帶走,除了老實巴交的人。”吳鉤眼睛目光一戳,刺得老人心頭猛跳,“我不反對取捨,但那些該犧牲的東西沒有犧牲,被放棄的是整塊大陸上無辜的平民,我做不到!”
吳鉤脖子一別,似乎不再想爭論。
“是,我知道,但眼下——不,從來都是,整個世界的資源都被這樣那樣的人攥在手裡,作戰委員會不讓一些利,沒人會支持你。”
“他們要的太多了。”
“那你就記下來!就等到日後清算!不要在戰爭當下,如此窘困的現在給我發瘋!”
老人語畢,穿着粗氣,血色順着胸膛脖頸一點一點上涌。
吳鉤盯着他,半晌纔再開口:“我過去參加的戰爭數不勝數,不論性質如何,每一次我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看着殘垣斷壁中倖存的孩童,他們乾瘦的胳膊伸進廢墟中找食物,看向我的眼裡充滿了恐懼。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
他冰冷的眼神刺在對方身上,這一刻起那老人虎踞一身的氣勢終於蕩然無存。
“一個人病了,病得很重,於是他決定剪掉指甲,看看問題是不是出在這裡。這就是方舟計劃的本質,霍先生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吳鉤說,“方舟計劃的本質,不過是一場噁心的大撤退。”
“聯盟需要重振旗鼓.這個時候.大家也都需要希望啊”老人的聲音變得嘶啞。
“沒錯,聯盟名義下的三十億民衆也需要。在我眼裡,你跟那些人一樣。昧良心的事情,你們自己去做,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你要自己去救人?”
“如何?”
“你救不完的。”
“就像你們也挽救不了自己的全部財產。”
“委員會,還有其他人,他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你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他們沒這個膽子。”
吳鉤說完,轉身推開大門,仰頭迎着無數刀子般的目光。
“神武,你們拿走吧,即日起我退出聯盟。”
“縮在角落裡頭,可憐巴巴地求生去吧!”
畫面和回憶江海似地閃過吳鉤腦中,他一睜眼,夜色已經很深。
剛纔的記憶,是有人想讓自己看到的。
是誰呢,這副十五歲的軀體內,除了自己外,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個年幼的靈魂再度向吳鉤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年輕、浪漫、勇敢、正直且無所顧忌。同時,欠缺考慮。
吳鉤吸了口氣,晚飯後他和楠織雲的對話戛然而止。
透露了些許想法後,女孩忽然住口。她似乎是意識到,對着一個跟自己相仿年紀的少年傾訴也沒有任何作用。
這會兒,吳鉤是剛從養氣中回過心神來,他抓起手邊的炁檢測器,又一次用掉半顆五行丹後,上頭數值已經到了8.81。
距離自己的10的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
他一扭頭,卻發現女孩抱着膝蓋坐在窗邊,目光無神地盯着外邊,一頭棕色的長髮抖落。
晶瑩的淚珠順着她的臉頰滾下,落在月華流淌的腳背上。
她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隨後一扭頭,看到了身後注視自己的吳鉤,立馬用手背擦過眼睛道:“打擾你了,放心,明天我就走,說好的。”
吳鉤一抿嘴,他頓了好半天,這纔開口:“你要出城麼?”
“不,我在江鬆還有事情,你不用管我。”
“你是不是想要救誰?”吳鉤問。
他替這個女孩也想不到別的理由,能叫她到現在都不願離開這座危險的城市。
“.”
楠織雲的沉默證明了吳鉤的猜測沒有出錯。
“是你親人?或者朋友?”吳鉤接着問。
“我哥哥,他掩護我,讓我逃了,但他自己.”
“你知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找你們?”
“不知道有你們國家的人,也有外國人。”
“你要是明白,江鬆現在總的來說還是控制在總督張離爲首的市政局底下,能像這樣大鬧的,能力絕對不一般,甚至背後可能是一個或者多個國家。”
“你想說什麼?”
“你回去,不但救不了你哥,還會自投羅網。”
“自投羅網就自投羅網吧,總比什麼都不做的要好。”
“但他費勁辛苦,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就是希望你能活下去。我想,你能一路從安南跑到江鬆來,這麼長的時間和路程,中間爲你付出的人,可能不止有你哥吧,他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希望?!”楠織雲猛地撇過頭,琥珀色的眼睛瞪圓,一頭褐發順着肩膀散落,像只炸了毛的貓,“他們希望,他們希望,他們希望.永遠都是這樣,別人希望我幫忙我就得不停貢獻血液,別人希望我逃走我就得離開安南,別人希望我活着我就得縮着腦袋不聞不問當一隻烏龜.”
“我什麼時候能爲了自己做一回人?”
即便情緒激動,她仍舊小心地壓抑着自己的聲音,瘦削的肩膀在相形之下顯得寬大的白衫中抖動着。
隨後她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好久不再有動靜。
她心裡也清楚,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夠有答案的。
一陣難言的沉默裡,吳鉤只能默默遞過一條幹淨的手帕。
“謝謝。”
楠織雲接過去,囫圇在臉上擦了擦。
“你想象不到作爲籠中雀的一生,就像我也想象不到還有像你這樣開心的家庭。”她忽然說道,聲音輕得像羽毛“從我有記憶起,除了很少讓我出門以外,身邊的人都對我很好。你知道嗎?好到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都是圍繞着我轉的,直到十二歲那年。”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太陽很亮,甚至有些火辣辣的,他們帶我去到一個房間裡,入眼全是白色和藥味,稀奇古怪的機器發出一陣陣聲音,還有漂亮的電流跳躍,上面的文字我看不懂,跟泥鰍一樣。”
“他們跟我說是例行檢查,然後就把一根根線纏在我的手腳上,電流流進骨髓的感覺就像螞蟻在咬,還取了血。然後那天,所有人都特別高興,只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後來他們請了煉炁的老師叫我控制血液,又說我是病了,需要抽血治療,最開始是一個月一次,後來半月,再後來,每週都有.”
“我的體質也沒比一般人好多少,到後來兩眼發花,早上剛從牀上坐起就看不見眼前的東西。我哭着說不要治了,可那時候所有人都變了模樣,小孩子嘛,逼一逼嚇一嚇就聽話了,從那時起只有我乖乖配合的時候,他們纔會對我好。”
“漸漸的我也習慣了,對我再好的人,給我好吃的,陪我說話,逗我開心,到最後他們都是想要我的血。有一次,有個外國人來,白皮膚,眼睛藍汪汪的,一口安南話練得還挺標準,他在鼻子上插個紅球,還帶了好多禮物,但那天我心情不好,直接胳膊一伸說‘不走流程了吧’,給他愣了半天。”
楠織雲說着自己笑出聲來,不遠處的吳鉤聽着,抽了抽嘴角,卻沒法跟着一同露出笑容來。
“這其中,只有兩個人對我笑的,不是因爲想要從我身上拿到什麼。”女孩接着說,“一個是我的哥哥,另一個,是一位退居二線的老將軍,從前跟我父母好像是朋友,在我還小的時候就經常帶我出去玩。”
“從我的血具有價值以後,身邊的人就管得很嚴,不怎麼見得到外面,他們就偷偷帶東西來給我吃,還有圖書,給我講故事,教我讀書寫字,那些書籍裡,不少是你們夏國流傳來的。”
“那時候我想,如果哪天有機會,我也想去看看那個龐大的國家是什麼樣子,我想看看唐僧走過的女兒國和火焰山,儘管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只是可惜,沒想到最後是這麼過來的。”
“那天來的沒有一點預兆,例行的一次體檢,我以爲是這樣,都完全習慣了。只是那天的機器跟之前不一樣,是個烏青色的鐵罩子,扣在我腦袋上,聲音嚇人。”
“我感覺身體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吼叫,好像我是個籠子,裡頭關了一隻獅子,鋒裡的牙齒和爪子拼命想要撕碎我的身體鑽出來。然後,那臺機器就開始不聽使喚,整個扭曲起來,在半空中根只鐵胳膊似的亂舞,還傷了好幾個人。”
“實驗做完,那些人特別興奮,一個勁地嘀嘀咕咕,趕緊把我送回房間裡,上了好幾道大鎖。我自己倒是無所謂,想着還能有什麼更壞的結果。”
“結果當天晚上,房間的門被那個老將軍撬開了,他跟我哥一起,拉着我的胳膊就要我快走,說有人想要我的命,千萬不能被抓住。”
“然後我和我哥就偷偷上了馬車,護衛我們的有幾十個人,都是那位將軍的舊部下,一起出生入死的,但我們還是被發現了。那天沒有月亮,天色很黑,外頭卻好亮,山海一樣的火把映得天空都是紅色,血水像湖泊一樣蔓延開,刀聲槍聲、馬蹄聲、慘叫聲,還有我聽不懂的外語”
“我縮在馬車裡,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我們衝了出去。不過,也只有我們衝了出去,從此世上真心對我好的,就只剩下我哥一人。”
楠織雲說着,輕聲嘆了口氣,月亮勾勒出她單薄的背影,朦朦朧朧的,歪倒在地板上。
那淡得像煙的身影映在吳鉤眼中,他靜靜聽了許久,那雙眸子裡頭,彷彿濃厚的漆黑上撒着白霜。
“你想救你哥走,有計劃麼?”他冷不丁問。
“.”女孩默然。
“要救就救,不要送死嘛。一個,想辦法弄清楚他在哪,是誰控制的他。第二個,怎麼救,是偷偷默默溜進去,還是想辦法捏住對方軟肋,做個交易。第三個,出城的路徑,水路旱路都準備好,多籌劃幾條,放點菸霧。”
他日漸修長的五指在地板上自顧自地筆畫着,在餘光下拉出一道道黑白交疊的影子。
“你也別急着走了,走也不知道走哪去吧?”
少年一字一句說得非常認真,他清秀的臉上是一片乾淨的白色,倒映在女孩眼中。
“能力範圍之內,我幫你。”
吳鉤的眼神像鐵一樣,一方面,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另一方面,是他從女孩的話中聽出來,這姑娘身上還不止是琉璃血這麼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