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矛盾
姜沐霖和羅素引發的突然騷動並沒有波及到懷寧街，外頭光彩奪目的紙燈會一直在這個夜晚中燃放，直至燒盡自己的最後一點油芯。
與之相比，石庫門的房子顯得格外冷清，身體不好的徐秋雨和乾重活的吳軼歐早早睡去，年紀小的吳勇雖然答應在睡覺點前回來，但他顯然是忘了這個承諾，大姐吳靜婷也很意外的不在家。
總之現在屋子裡頭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外頭的人聲像燒開了的水一樣，被隔開在窗戶對面，吳鉤和楠織雲踮着腳尖回到房間裡，夏夜熱風催出的汗水還掛在臉上。
說好一個時辰，她很自覺，而吳鉤也不是寵小孩。
這或許是女孩最後一次見到江鬆的華麗燈火，幾天後驕龍洋行安排好的車輛會送她出城，不留一絲痕跡。
今生都不再回來。
在他看來紙燈會是成功的，讓這個被關在狹小空間中的姑娘看見了世界的美好，告訴她還有活下去的動力。
有時候，一些沒辦法的放棄，是必須接受的事情。
只要還活着——
吳鉤看向女孩的臉，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舌頭輕輕舔過脣角，似乎還在回味之前的美味，卻又傻兮兮地沾上了妝粉，將自己苦得皺眉。
做這麼多，只要了兩滴血是不是有點虧了。
他心底打趣地想道。
沒工夫再爲她花費更多時間了，養氣、集電反應，到了凌晨還有姜沐霖的記憶芯，壓在手頭的事情堆得像座小山，他能分出去的善意是有限的，因爲他自己也只是個人而已。
說來這些天的收穫也確實不小，貪武打通了第一層塔，身體初步具備了電磁親和的一點特性，炁檢測裝置上的數值也一路飛漲到了9.28，集電反應對於炁的提升似乎有些微影響。
10的大關，快了。
就在他準備進入自己的節奏時，耳畔忽然冷不丁傳來女孩的聲音。
“今天很開心。”
楠織雲淡淡一笑，她洗掉妝粉，下了假髮，瀑布似的長髮再度從耳根上落下，落了月光的肌膚彷彿透明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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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啊，紙燈會嘛，一年一度的。”
吳鉤心不在焉地答應着，凝神開始調節自己的狀態，爲將要開始的養氣做準備。
另一頭院外爐子的微弱聲響透過牆縫傳進來，是他熬的藥材好了，他不大想在這個時候跟人閒聊。
“你帶我去紙燈會，其實，是不是想勸我放棄來着？”
楠織雲話頭一轉，吳鉤差點沒反應過來。
他原本想讓今晚的快樂回憶再沉澱一下，等到明天再跟人說這個事情，結果現在對方直接開口了，鬧得他一時半會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女孩不傻，一點也不傻，許多事情她只是不說，其實心裡什麼都知道了。
“.”
吳鉤一張嘴，半晌沒想好說什麼，最終還是悶悶地點點頭。
早晚得說明的事，沒必要騙人。
“如果你覺得被騙了，我向你道歉。”他終於還是憋出來一句話。
女孩搖了搖頭，月色下那對眼睛輕眨，跟珠寶一樣。
“我也知道的，你說幫我，但你也就跟我一般大的年紀。雖然我感覺你很神奇、成熟，很厲害，還很神秘，知道許多同齡人不該知道的事情，又有很大能量，可你也只是一個人。”她脣齒翕動，聲音平穩，一時間讓吳鉤分不清那些話是真是假，“其實，再怎麼不願意，一千個一萬個，我自己也想不到有什麼好的辦法，我想你也是一樣的。”
“我知道的，別說救人，甚至很可能，他已經不在了……”
“有些事情就是無解，說來說去，誰也沒法改變，不然的話琉璃種也不用離開故國，安南的山水，也很美。”
“謝謝你，這些天在江鬆，我覺得放鬆，很少有的，今晚也很開心。”
“我也想通了，強求不來的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一直在任性罷了。”
“可我生來，就是不能任性的。”
她如是說着，神色坦然到吳鉤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
他咬着嘴脣，只能點了點頭道：“出城的事情我來安排，不會有問題，你想去哪？”
“杭城吧。”
“爲什麼？”吳鉤一愣。
“聽說那裡是水上的城市，很漂亮，離江鬆也不算很遠。”
“好大城市其實相對小城市來說，還安全一下，窮鄉僻壤的地方你太顯眼了。兩到三天時間吧，差不多夠了，我會安排你離開的，幫你找份不顯眼的工作，你換個名字，會有新的生活，你會發現這世界上有比紙燈會更有趣的節日，會有值得你相守的人。”
“只是那裡沒有我的親人。”
楠織雲幽幽地一句話，差點叫吳鉤舌頭打結。
她說完立馬一擡胳膊，纖細的拳頭敲在腦袋上，落下一個淺淺的紅印。
“我又犯毛病啦。”女孩搖了搖頭，隨後語氣變得漫不經心，“我要是去了，你會來見我麼？偶爾的，我是說，比如再看一場燈會什麼的，等我不再是個麻煩的時候。”
“有機會的話，會的。”
吳鉤迴應，心裡不由地有些發虛。
“好。”
那雙琥珀色的雙眼放着光彩看向他，那一瞬間，吳鉤卻感覺自己的胸膛像是被刀子拉過。
塵埃落定了，面前的女孩咧着嘴，淺淺似笑容上邊鋪滿月光。
今晚的養氣不是很順利，集電反應倒是還好，畢竟那玩意沒有太多玄機，更多的是死技巧。
過了午夜，面對記憶芯中壯年時代的姜沐霖，他的一拳一腳中也帶着莫名的火氣，不知不覺間招式也變得格外毒辣。
但姜沐霖不是靠着意氣能夠戰勝的對手，一連幾趟使用下來，他不但沒有超過先前的記錄，反而越來越差。
最後一次，只是十個交手間他就被一拳砸斷了顎骨。
吳鉤終於得承認，自己的心態出了些問題，有點雜亂。
靈魂投影原理讓他回到了這個時代，但同時一大一小，冰冷的和滾燙的兩個靈魂之間產生融合，對於他的影響不小。
將實在的，這事情跟他沒有一分錢關係，他冒着風險藏匿人進了自己家門，費心費力逗她開心，寬她思緒，最後找人用最穩妥的方式送出城去，給她新的生活。
說白了，全是情分，沒有本分，唯一得到的回報還是人家自願給出的幾滴琉璃血，雖然寶貴，但也不是說什麼關鍵性不可替代的東西。
爲那一個不知生死的哥哥繼續冒險，不說現在根本沒有頭緒，就算有，又能保證多少勝算，最終害的可能還是那女孩自己，被這座城市覬覦的是她。
他做的夠多了。
但這莫名的負罪感就這麼停留在心頭，久久得揮之不去。
換做上一世末日時代的自己，吳鉤自認爲不會在這種問題上面多困擾一秒鐘，他會坦然承認這不是完美的解決辦法，但卻是現在能有的最好的。
可現在，他有些做不到。
是另一個人格的影響，還是在這平和安寧的時代生活久了，忘記了上一世理性客觀的那套。
他心裡頭也沒答案，說白了靈魂投影也只是推測而已。
吳鉤料想今晚狀態不好，繼續下去也不過白白消耗自己，索性將那套記憶芯收拾好，一屁股坐在地上。
靜悄悄的庭院內白霜似的月華，他擡着頭，雙眼望着天空發呆。
但很快，吳鉤眼皮一跳。
非常詭得，天空中的月亮像是落雪那般，零星的光輝浮揚而下，彷彿一顆顆閃着光暈的珠寶。
它們落地的速度非常快，很快聚在吳鉤身邊，連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下一秒，一切很快變得清晰了起來。
吳鉤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出了口氣，神色回覆平常。
月光在身邊結成的人形，赫然是另一個十五歲的自己，一模一樣，直讓他感覺自己身邊擺着一面鏡子。
“你這每次出場，夠炫的。”他不禁說道。
“找到竅門，你也能讓我看到一樣的東西。”少年回答。
“怎麼，這回不躲着我了？”
“沒有，只是覺得沒必要。”
“不想找人說說話？”
“你做的每一件事，其實也相當於我做的，我也在體驗，只是沒有主導。”
“這樣啊。”
吳鉤一語落畢，兩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一同擡頭看着天。
好一會功夫後，他才接着說道：“那你怎麼不想着，自己再主導一回試試？”
“你做的比我好，好多了。”
“人總要學的嘛，誰生下來就會跑。”
“我已經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
“不如自己動手學的快。”
“但這樣會付出代價，都交給你，可以避免許多傷害。比如楠織雲，如果換我，我八成會想辦法幫她，幫到底，自己冒點危險也沒關係，甚至熱血上頭還有可能連累到家人。”
吳鉤轉過頭，看着年輕的自己，停了半晌後又說：“你出來的目的，是想勸我幫她？”
“不是，我也不懂，你個一百多歲的人都迷糊了，我能想明白麼？”
“那你來做什麼的？”
“只是感覺，感覺你想要跟人說說話，但這會又找不到，我就出來了。”
“你倒是會察言觀色。”吳鉤淡淡一笑，和另一個的自己交談是種奇妙的體驗，他忽然側頭，有些不懷好意地問，“你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
他本意是想看看被一語點中後的驚慌，或者極力反駁的樣子，未經世事的年輕人畢竟都這樣。
可不遠處的少年只是搖了搖頭：“我也在被你影響，就像我影響你那樣。”
吳鉤明白，這個年幼的靈魂沒說假話，他面對自己，表現的成熟感超乎同齡人，也超出了之前幾次接觸時，自己對他的感覺。
“但是——”小吳鉤忽然開口，“你有沒有覺得，她喜歡上你了？”
這話倒是給吳鉤說得一愣，他下意識地想說不能吧，隨後又反應過來。
爲什麼不能？走頭無路時的援助、不錯的皮囊、難忘的時光要素太多。
他將一切都考慮進去了，唯獨忘了那該死的青春，在自己看來都是過眼雲煙的東西，對那女孩來說卻是第一次盛開的花。
在這種時候，他又能如何迴應呢？對一個朝不保夕的女孩，每天睡醒後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昨晚，你都沒仔細注意過她的眼睛。”對面的少年接着說，“閃着光，很亮。”
吳鉤一抿嘴，幾度想要開口，卻沒想好要說什麼，最終啞然失笑，“我什麼時候會在這種問題上犯難起來了。”
“但我又覺得你沒做錯。”少年說，“利弊權衡，是你的思考方式，這樣的處理方法不論對我們還是對她而言，都是最理智的。這個世界對她太殘酷，拿那種殘酷當作自己的內疚，是我的想法纔對。”
“我對你的影響，比我想象得還要深。”吳鉤定眼看着他，這副身體中的兩個靈魂時至今日還在不斷變化，直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我覺得，誰年輕的時候沒喜歡過一個人呢，成爲回憶中的遺憾什麼的，也得活到那年紀才行——當然，這話我說有點奇怪，這只是我看過你長久記憶後的想法。”
“確實奇怪，你個毛沒長齊的傢伙。”
“所以我想，別騙她就好了。至於她哥哥的事情，再看有沒有轉機吧，還有兩三天時間，你嘴上雖然對她那麼說，其實不也做了兩手準備麼。”
“被個十幾歲小孩寬慰的事情，可不想別人知道。”吳鉤聽了，有些無奈地一笑。
“我就這些想法，別的也沒有了，確實想幫她，但我沒那個本事，到頭來還是得承認你纔是對的。”對面的少年站起身，朝他揚起手掌，“下次見。”
兩人一拍手，面前少年的身體碎成滿地月華。
“別騙她。”吳鉤喃喃着，他伸個懶腰，忽然間覺得心裡頭平靜了許多，隨後轉眼看向那臺靜靜放着的記憶芯。
繼續吧。
明天下午就是勞倫斯的拍賣會了，生物機牀無論如何他都想拿到手，從各種方面考慮。
上午的空隙，正好他還能見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