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開辦四十年至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今天這樣的情況。
中途加碼的拍貨郎,四萬元這麼不大不小的一筆,買一臺治病用的機器,還是先發的試驗品,開玩笑?
沒有任何道理。
“五百,我說過了。”
吳鉤的聲音忽然加大,片刻後賣官才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一聲高喊。
“兩萬零五百一次!”
這下輪到傑瑞打哆嗦了,得到的消息跟現狀產生了差別,他說自己沒有額度上限,但那種事情怎麼可能,一個派貨郎而已。
眼下賣官已經叫到第二聲,他抽了口冷子,小心翼翼的目光往上擡,看向羅素的眼睛裡頭帶着詢問的意思。
羅素在心裡嘆了口氣,隨後以能夠被觀察到的最小幅度,輕輕點了點頭。
但顯然這逃不過姜沐霖的眼睛,他嘿嘿一小掰下來一小塊麥芽,眉毛一挑擠兌道:“那小拍貨郎跟你關係不錯啊?不會是你私生子吧?”
“你說笑了,姜。”
羅素嘴角抽搐半天,眼裡冒着火。
這本來也不是個錢的事情,他就是跟這個夏國武師有過節,加上前些天紙燈會的事情,新仇舊怨恨加在一起,想壞姜的事。
但現在他好像不但沒能出掉心頭那口惡氣,反而自己被人扇了兩巴掌。
“加兩百。”
傑瑞伸出兩根手指,每一次加價都要小心去看一遍羅素的臉色。
“五百。”吳鉤淡定地看着他,一隻胳膊鬆了鬆肩膀,“咱加快一點啊,怪累的。”
“你你騙我!”傑瑞氣鼓鼓地咬着嘴脣。
“都是生意嘛。”
一來一去價格已經奔着三萬去了,傑瑞腦門冒着冷汗,雖然額度是夠,但那可是羅素早先給自己劃下的線。
可他的目光再度看向羅素時,得到的依舊是那個不勒顛男人陰沉的點頭。
他一咬牙,下完狠心後當即扣扣嗖嗖伸出一根手指,哪想得到吳鉤回手給他加了一千。
“你不果斷,我幫你。”
少年漆黑的眼睛要把他吞了一般。
價格左右攀升,五六個回合間竟然漲了五千,吳鉤的加碼方式壓得傑瑞喘不上氣來。
三萬五千元,距離他四萬的新額度已經不遠了,但這裡又出現了一個問題。
掏得出第一個信函,爲什麼不能掏出第二個呢?
現在已經完全從經濟對攻變成了心理戰,羅素陰沉着臉,但只能看達到四萬之後,那個夏國少年的動作。
他也得考慮價格達到離譜的程度之後,姜沐霖這邊忽然停手的可能性,作爲商會一派的他跟勞森重工並沒有特別大的聯繫,不排除自己被人做局的可能性。
利益面前沒有國籍,這是他的信念。
“三萬六千五百一次!”
“.”
“好的我們現在的價格來到了三萬七千零三百。”
“.”
“三萬九千一次!”
不少來自歐羅巴的白種人臉上涌着血色,這場代入感極強的拉鋸讓所有人都感到刺激,眼巴巴地等待着最終的一錘定音。
“四萬。”
吳鉤一擡手指,直接把額度頂滿。
傑瑞再度望向羅素,隨後咳嗽一聲,聲音低沉地說道:“加一百。”
“四萬零一百一次!”
賣官高喊,目光轉向這個生面孔的夏國人,這一刻吳鉤成了全場的焦點。
“四萬一千。”
這句話驚得全場一片譁然,因爲那萬衆矚目的少年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動作,陌生的不勒顛語出自第三個人。
人們循聲望去,只見坐在另一頭不起眼角落裡的,是個穿着灰格子襯衫的西洋少年。
非常尋常且不出衆的高加索人種長相,略長的頭髮、高鼻樑、雀斑,扔在歐羅巴人衆多的勞倫斯中幾乎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他。
他給出這個價格以後,再沒有其他表示,只是端正地坐着,彷彿是個逼真的人偶。
“四萬一千一次!”
吳鉤臉上露出一絲很快閃過的震驚表情,隨後眉頭緊皺,扣緊的十指扮出潮水般的血紅,沒有加價。
“四萬一千兩次!”
傑瑞縮着腦袋看向高臺,但對於那個忽然出現的不勒顛,羅素也全然沒有頭緒。
他的餘光看向身邊眉頭微微發緊的姜沐霖,這個老油子臉上的表情未必代表他的真實想法。
但是——
“他的情緒是驚訝,沒有作假。”
微弱的聲音順着耳蝸中的金屬釦環傳給羅素,一直有人從旁觀察着這個中年人的狀態。
這是姜沐霖在整場拍賣中,第一次顯露出這樣的情緒。
“四萬一千三次!”
這是最後的機會,不遠處的吳鉤仍舊一臉迷茫。
羅素舒了口氣,沒再給出指示。
“成交!”
賣官的木槌落下,這場刺激的拍賣以極爲戲劇化的結果落幕,忽然殺出來的不勒顛少年拿下了第二代生物機牀。
姜沐霖眯起眼睛,目光來回在那個不勒顛少年和吳鉤之間來回跳轉。
只見那兩人自落槌後就一直在擠眉弄眼,嘴角歪得能掛茶壺。
隨後吳鉤倏地回頭,衝他一笑。
看到這一幕的羅素臉色陰得嚇人,他按住頭頂的帽子,飛快轉身走出口外。
“事務繁忙,告辭了,姜。”
“哎,這麼着急,不吃個飯再走?我請客。”
姜沐霖轉過身,不鹹不淡地喊了一句,可惜那個飛快消失的身影沒有理會他。
會場外頭,小個子、兩撇鬍的不勒顛人在等着羅素。
“馬有失蹄,人有失足,夏國人喜歡這麼說,我親愛的朋友。”歐拉甩出一根香菸,眼裡說不上來是不是在笑,“你最近,似乎在這個東方武術家身上,吃下太多虧了。”
“讓他用四萬塊來買下底價一萬的東西,也算讓我出口氣。”羅素接過對方丟來的香菸,語調低沉。
“我看你可不像出氣的樣子,再說了,要是真有什麼重要的人需要治病用,四萬塊也不虧,勞森重工的尖端三星工廠上禮拜鬧了火災,恐怕生物機牀會停產數個月。錯過這次機會,要是有疑難病症就只能把病人送到不勒顛,旅途折騰不說,其中開銷四萬塊打不打的住我看也懸。”
“你說這些,就是想來看我笑話的?”
“不不不,歐拉先生是你親密的盟友,現在是,以後也是。我只是想問,你這一向有仇必報的性格,能就這麼算了?拍下了,還有個交貨,你沒點動作?”
“哼,要不是爲了預防你說的這種事情,他根本沒必要出現,我就不再討沒趣了。哼,等着吧,下次再動手,就不是一點錢的事了.我要他的命。”
吳鉤出了拍賣行以後,拐了幾個彎的巷弄裡,再度見到了那個中途殺出來的不勒顛男孩。
兩人對視了片刻,隨後同時咧嘴一笑。
只見那男孩忽然揪住自己一頭半短的金髮,隨後猛地一扯,露出了底下短短的寸頭。
他拿着抹布,噴上了專用的卸水之後,在臉上幾個來回,精緻的妝容和假鼻樑終於被褪下,露出原本的那張東方人的面龐。
段長弓。
“刺激嗎?”吳鉤問。
“刺激,我那一聲四萬一千喊出來,整個人動都動不了,還好後面不用我再叫了,整整三天啊,整整三天我練這一句話。”
段長弓摸着胸膛口,一副還有些心有餘悸的樣子,隨後將一張勞倫斯的憑證遞到吳鉤手裡。
第二代生物機牀,到手。
“敦口腔挺正。”吳鉤豎起大拇指誇讚。
“我立功了吧?”
“立大功。”
段長弓聽了,樂得嘴角直彎,他想到自己做了這麼久拖油瓶以後終於也支棱,當即胸膛要挺起來。
可是下一秒他眼角餘光一暗,只見一個圓臉短脖子的中年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不遠處的巷口,整個人頓時像個泄氣了的皮球。
“可以啊。”姜沐霖寬大的手指一邊掰着糖塊一邊問,“吃糖不。”
“我這.你.不.”
段長弓一下子話都說不一句完整的,還是吳鉤伸手接過,咧嘴一笑道:“謝謝姜師傅。”
“曹老闆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姜沐霖問。
“他的。”
“這個曹用,倒還有點本事。”
姜沐霖淡淡兩句話,隨後寬大的手拍了拍段長弓的肩膀。
那傻小子本來就愣,這會兒給他拍兩下,是動也不敢動彈半分,愣愣地杵在原地跟塊雕塑似的。
“你叫什麼名字?”姜沐霖問。
“段段段段.”
“名兒還挺長。”
“段長弓。”吳鉤一巴掌猛地拍在他後背上,給他整清醒了以後,段長弓這才小心翼翼地吞着舌頭點了點頭。
“行啊,記住你了,之前看你打擂,有點印象,這輩子沒練過武吧?”姜沐霖又問。
“沒有,就六擂前臨幾天,我兄弟教過兩手。”
“行啊,要是願意的話,回頭你去國術館,宋雲謙你可認識,我那個大徒弟。”
“認認認識。”
“你去跟他講,是我說的,讓你領個外門弟子身份,他負責把帶着,有問題叫他來找我,可明白?”
這兩句話給段長弓說得跟醉酒上頭一樣,他瞅着面前的中年人老半天,直到吳鉤咳嗽一聲,這纔回過神來,隨後猛地四肢伏地,腦殼頂着地磕了一個大的。
“行了,去吧,我跟你這兄弟還有幾句話說。”
姜沐霖擺擺手,段長弓這才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口衝出去。
“這纔像是初次見我的反應,哪像你,多少個心眼子藏在肚裡頭。”
姜沐霖衝那背影一揚下巴,隨後又朝吳鉤一勾嘴角。
“不計劃好,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巧合,遇見姜師傅,拉上曹老闆”吳鉤沉着目光迎過去,“在那等着上天落下機會,等人垂憐,在我看來跟等死沒什麼兩樣。”
“嘿嘿,段長弓那小子剛剛的大禮,也是你教的?”
“嗯。”
這武林中拜師講究行禮,正常來講磕三個已經是大禮,而剛剛段長弓磕的,卻是更大的禮,因爲那磕三個的是腦門着地,一個的,是腦殼頂。
“看來你沒少研究。”
“事在人爲,苦功不嫌多。”
“倒也沒錯,別走錯方向就成。”姜沐霖吸口氣,倚着牆根輕輕一靠,“我是真沒想到,被你跟那曹老闆兩人,給聯手演了一出,我還以爲你臨時臨地告訴我手上多了張銀行戶頭,已經是全部了。”
“騙不過姜師傅,恐怕也難騙過那不勒顛人。”
“怎得,他比我聰明啊?”
“那不能,他比你狡詐惡毒。”
“你倒是會說話。”姜沐霖笑眯眯的,隨後眼光一沉,“曹用什麼時候找上你,說投資來的?”
“第三擂打完。”吳鉤實話實說。
“那時你就答應了?”
“沒,是第五擂開打前一天,他又找到我,說了這個事情,他有些商業間諜在不勒顛商會那邊,打聽到了這個事情泄露,說願意幫我。我想着油多不壞菜,多層保險也好就答應了,誰知道還真多虧了他。”
“嘿嘿,這個曹用不揭發,倒是找上你來了,想立功是吧,腦子活絡的——他那洋行叫什麼,驕龍?”
“對。”
“成啊,他救我臉面,我也給一面子,幫我帶個話給曹老闆,說有空可以找我聊一聊,那薛記洋行肯定是靠不住了,看他抓不抓得住機會。”
“好。”
“哎對了,你加一句,跟他說,這蔡經理背後是誰在搗鬼我懶得查,只要有能力、有心辦事,不是吃裡爬外的玩意兒,那都好說。”
“姜師傅這是懷疑曹老闆自導自演?”
“懷疑倒也談不上,只是知會他一聲,我不是傻子——你這邊也是解決一大心事,那頭銀行交付好,晚上你母親就能用上最新的生物機牀。”
“嗯。”
吳鉤點了點頭,漆黑的眼睛裡閃爍着活潑的光彩。
“可別忘了,你在我這有一擂欠着呢。”
“凌晨我還來,忘不了。”
“忘不了?那我大簿上一筆哪裡來的?”
“.”
晚間,時近黃昏,夕陽在海面上只剩半張臉。
來來往往的船隻鳴響汽笛,被白氣包裹的寬闊船身切開赤色水面。
男人裹緊了黑風衣,整個人所在幾個壘起的木桶中間,腳上皮鞋一下一下敲打地板,他的心情很急躁。
又是一聲船隻靠岸的汽笛聲響,他急急忙忙地探出頭,隨後在看見了桅杆上那張映着落日餘暉的旗幟時,忽然露出了笑容。
他猛地從木桶堆裡爬起身來,衝着那面日不落帝國的旗幟迎了上去。
“我想你一定就是羅素先生說的蔡。”
船長站在甲板上,穿着一身墨綠色的軍大衣,嘴裡叼着菸斗。
“是,我是,羅素答應這次以後接我去敦口生活。”
蔡慕點了點頭,被汗水浸溼的頭髮貼在額頭上,表情有些激動。
“唔那什麼來着,上船吧,商會就是喜歡丟給我一些麻煩事情——等等,拍張照,對,岸上來一張,船上來一張,羅素需要宣傳,這樣才能再有人替他幹活。”
“咱們什麼出發?”
“馬上.羅素給你開了什麼條件?”
“金融城裡的一份體面工作、週薪一百鎊、大別墅、金髮妻子,還邀請我參加上流社會的宴席,這都是他答應我的。”
“媽的,老王八蛋,這張嘴可真會開價。”船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隻手插進鼓鼓囊囊的大衣中,“那,上路吧。”
汽笛聲起,蒸汽貨船默默行進,載着他駛向日落盡頭的無邊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