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迷離的眼神持續了三個呼吸的時間,隨後他一個激靈,拇指食指掐緊在自己的虎口,帶出一道不淺的血印,鑽心的疼痛終於讓他的頭腦重回清醒,甚至不記得那個白色泥貓從自己掌心劃落的過程。
他望着漫天雨水,回味着剛纔的感覺,兩道眉頭頓時絞在一起。
青行燈(あおあんどん),江戶時期百鬼夜行中,來自地獄的妖怪,喜歡變成人類熟悉的樣子,將他們拉入鬼門。
這是扶桑國內獨產的一類稀有品相,因此在夏國的品相學體系中,直接以扶桑名字翻譯,而未用本土神話命名。
這類品相的主要能力有兩個方向——幻象和幻境,在後世對於能力譜系的研究中,它們是不能混談的分支。
所謂幻象,只是單純被扭曲、捏造的虛假景物。
而幻境,虛妄神異、包覆天地,製造難度遠遠超過幻象,也不再僅僅是視覺擾亂,一旦入局,還有讓人迷失心智的強大力量。
在炁核科技爆發前,因爲需要耗費大量的腦力,這類炁金屬很少被製成冷兵供人使用,往往是與機械相結合。
扶桑的青行燈顯然屬於後者,將這類炁金屬的特殊性質與機械、化學、光學、生物學相結合,創造出的同名機械青行燈,能夠在特定場合下製造中範圍幻境,上一世最早面世於1797年,現在時間點被提前也不叫人有多意外。
幻覺類的炁金屬科技,一向是扶桑學界所擅長的。
青行燈的能力說來也很簡單,以降雨炁彈生成的暴雨爲基底,通過水汽進行特殊的光線衍射,能夠讓人看到某些事物。
一旦對此起了反應,根據強烈程度,心智就可能會被幻境抓住。
吳鉤之前嘗試着動了心念,就再次看到了那個青年的背影,思維隨之陷入朦朧,就是因爲入了幻境,也稱入局。
當然,這種東西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
一方面,幻境效果與人的心性有關,對於能看破的人,就像吳鉤剛纔那樣,也能自己掙脫。
另一方面,既然有入局,同樣也有破局一說,後世這類品相精通者的對決,到了深處就是精神力碰撞和智力交鋒,好比下棋。
吳鉤上一世就很煩跟這種品相的使用者交手,因爲不是所有幻境的底層邏輯都像早期的青行燈這樣簡單。
真正的幻境永遠的真假半參,虛實相間,如果沒辦法暴力推翻,就必須按部就班去尋找破綻和邏輯上的漏洞,非常消耗時間和精力。
再者,用炁學說中亦有對策,炁門道天六大行,凝、崩、展、散、華、淬,其中崩、華、淬對幻覺類能力都有反制效果。
這種方式就不是對弈,而屬於掀桌子,不過在此刻這都是後話。
回到現在,這種東西,毫無疑問是釣出某個特定人物的不二之選。
但,並不穩定。
上一世幻覺類炁械的發展成熟是在十九世紀初,就算如今科技加速,從各方面蒐集的信息來看,最多也只是剛露苗頭。
這不是個保險的辦法,早期像青行燈這類機器,出於技術水平的限制,一兩句話能說明的簡單底層邏輯導致穩定性很差。
最簡單的例子,姜沐霖吃多了屋檐下看雨,見到這景象,心裡奇怪,多琢磨幾下,說不定也跟着就一起入局了。
這個時代的幻覺系機械,不是人在使用,更沒有炁核調度,對於他那種層次的人來說,除了指個路外再沒有別的用處。
就是典型的釣魚釣上鯊魚,可能性不算小。
這裡是江鬆,夏國的領土,並且以對方的視角來看,一來不知道楠織雲還在不在這座城市,二來也不清楚她有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三來萬一人家這會兒在睡覺呢?生病了呢?
偶然性極大。
很難想象,小林邦彥之流會選擇這種方法,在別國土地上,冒着被繳獲的風險,暴露一件本國的最前沿科技。
吳鉤心裡猜測,更大的可能,動手的不是小林邦彥。
十七世紀九十年代,扶桑科學的核心機構綜合學會,和其海軍部之間有些摩擦嫌隙,背地裡跟陸軍部交流更頻。
而陸軍部中幾個大姓本家的年輕人,是出了名的肆意妄爲、敢想敢做,尤其是鶴田跟渡邊兩家,本身勢力也大,出點岔子能兜得住,護短偏愛又是人盡皆知。
鬧不好,很有可能就是這些毛頭小子想出來的主意,瞞天過海,做着夢想要立一大功,對於風險和成功率什麼的,全然沒有考慮。
偏偏就是今天,他安排了女孩出城,一旦入局,她幾乎沒有掙脫的機會。
說實在的,眼下這姑娘已經被他送上了車,是不是真會被騙走也不得而知,或許她上車就睡着了呢,或許她在認真看着李先生給的東西,沒有注意窗外。
或許,他們的車已經開出了雨地
況且,這人都不在自己身邊了,跟他沒有多少關係,他要是自作多情找過去,一旦被人發現了,非常麻煩。
就算去對了,那些年輕人也都是吃盡資源的佼佼者,他孤身前往,要怎麼把人帶回來呢?
他做了很多,非常多,已經仁至義盡了。
但是——
那一刻吳鉤沒做任何停留,他徑直返回了屋子,拿上必要的東西直直衝進黑夜。
雨水中,與自己相同的臉再度浮現,少年盯着他的眼睛開口:“我還以爲這回,又只有我心裡頭有衝動,原本還想着,可能終於要跟你掰頭一番了。”
“憋夠了。”吳鉤面無表情,“她哥哥的事情是因爲完全無從下手,但現在不一樣,咱家裡人有姜師護着,他們沒事我也再沒什麼牽掛,我自己又不怕死的——該做點順心的事了,誰心裡還沒點火氣了。”
“即便後果可能很嚴重?”
“你怕了?”
“怕毛。”
“那就好,我寧願冒險,也不想留個一輩子的心結。”
“你這人就是裝冷,心太善。”身邊那張臉上帶着一尾淺淺的笑容,隨後應聲碎裂。
“好像你不是我似的。”
吳鉤的聲音混雜在雨點落地的碎響中,他足下愈來愈快,直覺得體內的血也跟着滾燙起來。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少有的,感覺自己真正年輕過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