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港灣一夜(一)
夜晚,不勒顛商會所在的街道上燈火通明,路口寫着鳳雲路的木頭牌子被人用油漆潑得媽都認不出來,又以哥特體的洋文寫上了全新的名字。
Hanging Sword Street
穿着西裝和禮裙的先生太太成對成對走在街道上,似乎剛參加完某場晚宴。隔了一條馬路的跑馬場裡,馬蹄聲不絕於耳,偶爾能夠聽到典正圓潤的敦口腔粗話飆出,多半是哪位遠洋賭鬼輸掉了自己的褲襠。
商會隔壁,是一排幾連座的兩層樓,復古的都鐸風格,石砌煙囪、棱形柵格窗、尖斜屋頂,雕滿了細緻鐵紋的山形牆讓這幾棟屋子看着好似身披鎧甲,整體偏暗的色調讓它們在夜裡更像個陰着臉的老頭。
喬恩·羅素年近五十,但他的樣貌比大多數這個年紀裡的不勒顛人看着要更年輕,沒有皺紋的額頭,精神的雙眼,白皙到讓人覺得有些缺了血色的皮膚這位中年人每每出現在大型宴會裡,不認識他的姑娘總會將他當作一個找女伴的花花公子。
他穿着一身鵝絨睡衣,半條腿掛在吊空的竹編椅上,手裡粗大的雪茄裡透着北歐羅巴山草雪霧的氣息。
“咚!”
面前的門被人使勁推開,推門而入的男人一頭銀灰色頭髮,項鍊似的單片眼睛掛在胸前,從臉上看來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哦,這不是我的老夥計,來自敦口的遠東執行官,歐拉先生麼?這裡可是私人住宅,擅闖會被我們偉大的女王陛下定罪的。”
羅素看着他,嘴裡吹出一聲口哨,嫋嫋白煙扶搖昇天。
“該死的,羅素,別跟我學國內那些蹩腳演員的戲劇腔,聽着就叫我生氣。而且這裡不是不勒顛,是亞細亞。”歐拉拍了拍身上的新西裝,上面沾了從房檐滴落的雨水。“你非得把屋子修成這種過時的風格麼?文藝復興時代的平頂樓看着都比你的鐵疙瘩舒服多了。”
“我喜歡老舊的東西,看見他們會讓人想起那些被遺忘的時代,舉着火把的人羣、火刑架、棺材盒、黑魔法,神秘且又很快被人遺忘的歷史,總是讓人嚮往對不對?我的朋友。”
“行了,我不是來着跟你討論歷史的,巴龍斯那個傻小子吃虧以後見不到伱,就跑去跟我鬧,都快把我逼瘋了,你說怎麼辦吧?”
“哦?”羅素露出驚訝的神色,細長的胳膊舉起半滿的紅酒杯,夾在指間輕輕搖晃,“誰敢讓我們偉大的約翰·巴龍斯先生吃虧呢,畢竟誰都知道他的父親是一位內閣大臣,他的家族在不勒顛海軍中的話語權堪比女王。”
“上帝保佑,羅素,求求你說幾句人話吧,是你讓那個傻小子去找姜沐霖談判的,還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現在那個夏人武師當場打了他的臉,不對!是打了你們商會的臉,他是衝你發火呢,這事傳回國內,來年遠東的戰艦能少掉兩艘你信不信?”
“來年不論如何,遠東的軍隊都會被抽調回去一部分,你該比我更清楚纔對,歐拉。維克托利亞的心臟離這遠着呢,遠不及亞美利加的一半近,況且我一直認爲,笨重的戰艦除了在海岸線上耀武揚威之外毫無用武之地,內閣就該放棄那個不知所謂的‘超級戰艦’計劃,然後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鋼鐵士兵’上。”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現在告訴我我該怎麼應付巴龍斯那小子,他不敢上你這,現在還堵在我家前門呢,看樣子是下半夜都不想讓我睡覺了。”
歐拉一口氣吹得兩撇小鬍子微飄。
“等到下半夜,那小子餓了就會回家找媽媽喝奶去,放心。”羅素淡藍色的眸子裡倒映着蒼老的人影,隨即他嘴角微微一掠,“我的朋友,在財富的角逐史裡,不勒顛這些年橫行慣了,許多人都忘了我們曾經是做生意起家。做生意呢,有一個霸王原則,那就是儘量在上談判桌前霸道一點,這樣你早先毫無道理搶過來的,或許就變成了交涉的資本。我想你今天氣勢洶洶的來找我,不只是爲了巴龍斯的事。”
歐拉火星四濺的眼睛盯着羅素一動不動,隨後倏地笑出聲來:“還得是你這個老東西,精得能榨出油來。”
“喝酒嗎?”羅素問。
“喝,我要你酒莊裡最好的紅酒,滿上!”
“那恐怕得等到明年,我剛剛把一半財產遷到了亞美利加,其中包括不少酒業,那片廣闊的大陸比陰森的海島要好得多。”
觥籌交錯的聲音裡,歐拉將高腳杯一飲而盡,隨後眯起眼睛。
“羅素,你給我透個底,這個姜來江鬆,八成就是衝着租界裡的客人們,炁脈的事,鋼鐵士兵的事,還有市場、關稅、商貿,這片土地上牽扯的利益太多。過去夏國是塊軟柿子,誰看到都想撲上來咬一口,但現在啊,是越來越覺得咯牙了——所以這個大家都在觀望的時候,你爲什麼要做出頭鳥?”
“如果我說,是爲了表達一點,來自昂撒人笨拙的善意?”
“嗯哼?善意?你想表達什麼善意?我們佔據了他們的港口,修了商會,近海停着軍艦,炁炮口徑比岸炮還大一倍,每年數不清的工業產品由海路過來,向這個國家傾銷,讓他們殘破的工商業搖搖欲墜,你現在跟我說,你要想表達善意?這年頭大炮比什麼都好使。”
“但這裡畢竟是遠東,不是麼?一艘戰艦遠到而來需要兩到三個月時間,我們的士兵深陷局勢動盪的亞美利加和歐羅巴,近些年這個古老國度中奇怪的東西層出不窮,情況和四十年前不同啦,軍隊改制、工廠、研究院。人家不是一點進步沒有的,真要跟他們本土作戰,雖然我不覺得會輸,但多半也不是一邊倒的局勢。僵住了,就什麼好處都沒有。所以說,要談,就要在手裡還有牌的時候,晚了可就什麼都談不到了。”
“羅素。”歐拉嘆了口氣,耷拉的眼角上老態盡顯,“炁脈、市場、技術、關稅、條例,說來說去我們手裡也就這幾張牌,頂多加上樓然,哪一樣,不勒顛都不希望放棄。”
“不要站在我們的角度去看,要從那位皇帝的位置去想,他殫精竭慮,派出姜這麼大陣仗來到江鬆,究竟是想要從我們手裡拿回什麼?”
羅素搓着修長蒼白的指間,眼神漫不經心。
“等等,羅素,我可以當你剛剛說的是笑話,炁脈是不勒顛的國家戰略,那東西和金屬礦不一樣,每一處炁脈都是特殊、不可代替的,你想私自拿炁脈去做交換,這是叛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