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一名卡車司機,經常往來於吐魯番和戈壁荒漠裡的一些農戶村莊,幫他們運送蔬果糧食。而我因爲沒有母親,常年只能跟着父親輾轉。
那一年,我八歲,瑪依莎四歲。我還記得,那是那一年最熱的一天,我好不容易央求我的父親幫我買了一瓶冰鎮可樂。可樂冰冰涼涼的,我捨不得喝,就把它捧在手裡,直到捧地可樂都熱了。我們一路顛簸來到了月光村。父親去幫各家各戶送東西,我就在村莊裡穿梭遊玩。瑪依莎那時候還小,不知怎麼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面玩了,四周什麼人都沒有。我心裡想,這麼弱小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沒有人陪同,實在是太危險了。自己就上去和瑪依莎說起了話。
那天,瑪依莎把我送到了村口,我把可樂送給瑪依莎。我們成了朋友。
那年我八歲,已經有點懂事。因爲沒有母親,經常被吐魯番的一些小孩子嘲笑,他們朝我扔石頭,編了童謠來羞辱我。我不能跟父親說,因爲對於大人來說,這些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的心裡卻經常十分難過。有一次,我的父親撞見我被一羣小孩子圍攻扔石頭,他把那羣孩子趕跑之後,就牽着我走回卡車。他一隻手馱着一麻袋的糙米,另一隻手牽着我。我跟在他身後。他是一個被西域風沙侵蝕的男人,多年喪偶的生活,加上常年奔波辛勞,他已經顯出老態。我心裡更加難過,我撒嬌死皮賴臉地讓他抱我。我的父親纏不過我,只得用另一隻手,將我馱在他的另一個肩膀上。
我們到月光村的時候,我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瑪依莎了。她小小的一個人,站在村口的石碑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父親的車開近了,我終於看清她的笑容。那一刻,我在心裡暗暗發誓,長大以後,我要娶瑪依莎爲妻。”
說到這裡,巴圖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巴圖爾始終耷拉着腦袋,似乎在回憶過往的美好,又似乎是在對現在的瑪依莎懺悔。他不敢擡頭,也不能擡頭。他心中依然殘留着一抹,瑪依莎當年的笑容。如果擡頭觸上瑪依莎冷漠的目光,他怕他會支持不住。
“父親照慣例去送東西,而我,就和瑪依莎在村裡到處玩。月光村這麼大個村子只有瑪依莎一個小孩,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奇怪。但是當時年紀小,根本想不到那麼多。我們倆玩累了,就躺在寬闊平坦的石墩上休息。我跟瑪依莎講在吐魯番各種好玩的事情,當然,還有我在吐魯番受到欺負的事。瑪依莎聳聳肩,用特別清朗的聲音告訴我她也沒有媽媽,但是她還有爸爸和爺爺。瑪依莎對着天空笑了,瑪依莎的笑聲一直都很有感染力,她笑着笑着,我也跟着笑了……”
俞悅偷偷地看了看瑪依莎,瑪依莎眼眶微紅,強迫自己把臉別向窗外。
巴圖爾偷偷看了看瑪依莎,繼續說道,“我和瑪依莎的友誼,只維持了短短大半年的時間。當我再次出現在月光村的時候,村民告訴我,瑪依莎被父親帶走,離開新疆了。我當時非常傷心,從此開始一蹶不振。
我不知道瑪依莎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找遍了新疆,因爲我不信瑪依莎真的離開新疆了。我努力回憶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希望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即使在那樣的情景下瑪依莎沒有告訴我她去哪裡了,至少,或許,可能,是不是我遺漏了她的話,暗含了告別意味的話。可是回憶裡的瑪依莎還是往常的樣子。
你甚至,連再見也不跟我說……”巴圖爾說到這裡,哽咽不止。瑪依莎面朝窗外,明亮的光線下,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開始恨她,我也開始自暴自棄。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那羣小孩把我圍住,開始嘲笑我,甚至朝我扔石頭,我當時很憤怒,我要反抗,什麼都不管,我要反抗。”巴圖爾咧嘴笑了,可在俞悅看來,那笑容是那麼落寞,“我打贏他們了,我受了很重的傷,可是我把他們打跑了。我躺在街邊,一動不動地盯着藍天,路過的人以爲我被打死了,都過來看我。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心裡是那麼高興,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我這麼牛逼。後來,我開始跟着一些混混到處打架,看誰不爽就打誰,打贏了他我就到月光村的石墩上躺着,一動不動地看天。
我以前跟月光村的人打聽過瑪依莎到哪裡去了,村裡的人都認識我,可是月光村的人都跟外人很疏離,從來不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有些人看到我,甚至會躲遠繞道走。剛開始我以爲是因爲我名聲不好,大家怕我。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月光村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吐魯番犯的那些事。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心裡竟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瑪依莎,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見到你之前我真的恨你入骨,恨你怎麼就一聲不吭地拋下我走了。可能在你心裡,我什麼都不是吧。我只是偶爾到你村子裡來的小孩,會陪你玩那麼一會兒。我又算什麼呢……我心裡這樣反反覆覆掙扎了好多年。終於有一天,我在月光村的石墩上睡覺,一覺睡醒,已經是深夜。那時候,我已經聽說月光村的人正在慢慢地遷走,可是我不知道遷走的原因,我也不關心。所以,深夜聽到幾個人在搬東西的時候,我剛開始並沒有多在意。當我清醒過來,突然有一個想法,瑪依莎是不是最先遷走的?如果是的話,跟着他們,我就可以找到瑪依莎。
結果可想而知,我沒有找到瑪依莎。可是,我卻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天大的秘密。
艾丁湖,維吾爾族語又稱月光湖。大概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月光湖其實是指另外一個湖泊吧。這個湖泊,只會在滿月的時候出現,出現在艾丁湖西側的低矮戈壁上。當然了,這怎麼可能呢?我之後翻遍了書,都找不到這個湖的記載,因爲怎麼可能會有記載,那裡一大片都是戈壁荒漠,平常都很少會有人出現在那裡,更何況恰巧是在滿月的晚上。那個時候,當我看到這一大片湖的時候,粼粼的白色水光,就像是月光一般。我頓時就明白了,相較在晚上就死沉一片的艾丁湖,這個湖纔是真正的月光湖。”
“你是……”俞悅恍然大悟,“倪明是你?”俞悅看看巴圖爾,又看看瑪依莎。其他人都不做聲,俞悅也不好繼續追問。
沉默了一會兒,巴圖爾繼續開始說,“那天,我跟着月光村的幾個村民,走出村子,走了很久的路。原野空曠,我不能跟太緊,只能遠遠跟着他們。走着走着,發現他們走到了湖邊。這片戈壁裡,只有艾丁湖一片湖。我剛開始以爲它是艾丁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水是流動的,而且泛着白玉一樣的水光。我呆了一瞬,再回神的時候,發現那幾個村民不見了。我着急地奔過去,才發現那已經是湖泊的邊緣,湖水還不深,藉着月光,我竟然看到透明的水底,坎兒井像是泉眼一樣突突突地冒水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坎兒井裡是有水,可是這水量之大,怎麼也讓人不敢相信。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湖的邊緣,也有一口井,可是,那口井像是乾涸的一樣,沒有水從裡面冒出來。我覺得很奇怪,地底下的坎兒井四通八達,彼此之間都是聯通的,不可能會存在沒有水的坎兒井。我很好奇,就走到井邊去看,這不看便罷了,一看,我竟然看到井底有光……”
阿慎聽到這裡,按捺不住,湊到坐在旁邊的大祭司身邊,“讓你們選這麼不隱蔽的入口了。”
大祭司像是沒聽到一般,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然後,我就跳下井了。可是跳下去之後,井裡非常黑,只有前面一點火光,若影若現的。我只能追着那微弱的火光走。可是畢竟我在黑暗裡,完全看不清路,所以走了一會兒之後,就再也跟不上他們了,我陷入了黑暗裡。我在黑暗裡摸索着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根本不可能再繼續往前,我開始害怕,第一次覺得,不管前路怎樣,我都不敢跨步。所以那天晚上,我踉踉蹌蹌地跑到了出口。到了井口,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個木梯,從井口一直通到井底。月光投射進井底,我立刻就安心了。
我爬出井,在戈壁上坐了很久,纔想起來天就要亮了,我應該要回去。當我站起來要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那片湖,已經變得很小了。可能是水退回了坎兒井,加上戈壁上本來蒸發就很快,原來湖底下的土地竟然絲毫不像被水淹沒過。
我回到吐魯番,開始查找各種有關於那個湖和坎兒井的資料,找了整整大半個月,毫無斬獲。我也曾去過艾丁湖附近的戈壁,找那個有木梯的坎兒井,卻怎麼也找不到。就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恍然察覺,再過幾天就又是滿月了。所以我決定再去一趟月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