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爲什麼不接受治療?”老蔣察覺到撲克臉眼神裡的迷離,聲音反而恢復平穩,不帶情緒。他恢復了他身爲福龍幫幫主的姿態,他身在黑道世家,從小聽到看到的打殺生死就比常人多。他骨子裡,要比常人更加冷漠,或者應該說,是對生死無常看破後的藐視。
老蔣十歲那年,他母親因病離世;老蔣十七歲那年,他父親在他眼前被車撞死;他由他爺爺撫養成年,爺爺大概仍然在世,但他不知道他在哪裡。他依稀記得,爺爺在他成年第二天,把福龍幫交給他之後,就離開了他。他對爺爺最後的記憶,是清晨的薄霧裡,老人走在環西村巷子裡的背影。老蔣穿着睡衣,怔怔地看着那個略微蹣跚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拐角處。他沒有叫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默默地流淚,然後把爺爺最後的背影刻在記憶裡。
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哭過。
現在,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情和當時很像,他看着撲克臉,怔忡、惶惑,卻能夠穩當控制住心理情緒的冷靜。冷靜在於,他了解撲克臉,瞭解到除了保持冷靜,其餘一切他都無能爲力。
撲克臉知道,此刻的老蔣不會像之前幾次感情用事,是可以坐下平心交談的對象,他需要這樣的談話,可以得到理解和支持的談話。而不是同情、憐憫或更有甚者,站成“爲你好”的姿態幫他計劃好以後的一切無意義的治療計劃。這也是他之前,一直無法把自己的遺願告訴任何人的原因。
但是現在,他可以說了。
撲克臉在椅子上坐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爲那次飛機失事。”
“嗯。”這是撲克臉知道的。他給出迴應之後就看着撲克臉,等待撲克臉繼續把他想要說的告訴他。他一直以來,都在懷疑,他知道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後來在圖書館查了飛機失事那一天的天氣情況以及飛機失事的各種報道,結合自己對飛機飛行距離的推算,得出了飛機失事的大概位置。”撲克臉像是正在揭露巨大秘密一樣,聲音低沉平穩。
“在哪裡?”老蔣有些急不可待,他一方面希望快點把事情全部搞清楚,一方面又有點猶豫了。
“在東海和南海交界的海域。”撲克臉鎮定地說。
老蔣沒有太多震驚,他彷彿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一樣,點點頭,“那裡確實很奇怪。”
“哦?”撲克臉察覺到老蔣的表情,好像預示着他知道些什麼,便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老蔣沉着地點點頭,“你還記得羅晉嗎?”
“記得。”撲克臉當然記得,昨晚他在老蔣老宅裡就聽到過這個名字,更何況,他親眼見證了老蔣將羅晉逐出幫派的過程。
“當時,你有沒有覺得我很不近人情?”老蔣輕輕咳嗽一聲,急忙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其實是羅晉要求的。”老蔣擡頭看看撲克臉,撲克臉沒有回答,也沒有發出質疑。老蔣爲這麼熟悉的撲克臉感到親切,微微一笑,“我曾經派羅晉下海尋找私自出海的卓凡兩人,不過因爲風暴受阻了。風暴停後,羅晉親自下海,在東海搜尋,結果什麼都沒找到。”說到這裡,老蔣頓了頓,話鋒一轉,說道,“其實東海的禁海計劃,是我爺爺親自頒佈的。當時爺爺將福龍幫交給我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的,不是要如何將福龍幫維護好。而是要我嚴守好禁海規矩,無論如何,這條規矩不能壞。”
“所以,你派羅晉去查了嗎?”
“羅晉比我大七歲,他和羅勇兩兄弟從小被我父親收進福龍幫,羅勇正正規規在學校裡面學習金融財務的時候,羅晉和幫裡其他兄弟混跡街頭人羣裡,他對社會幫派內的各種關係有着天生的敏銳。他比我大七歲,我父親死的那年,我17歲,他24歲,早就已經比我比任何人都能洞悉看清更多事。”老蔣說到這裡停頓下來,好像在積蓄更多的能量,在準備他一直以來都無法說出口的一句話。陽光平靜地從窗子裡照進來,屋子裡一片明亮,處處散發着祥和溫暖的氣息。老蔣的心卻開始輕微翻騰,如海上的的帆船,升起後被打落,落下後被撐起。
“也包括我父親的死。”
撲克臉震驚,他一直以爲老蔣父親的死純屬交通意外,從沒想過,這背後還可能隱藏着更深的真相。他甚至沒有懷疑過。他記得他一個人參加了老蔣父親的葬禮,那時候他已經習慣了沒有父母的生活,沉醉在學術研究裡,並沒覺得有任何精神缺失。當他看到老蔣跪在靈前,接受親友對父親的追悼,棺木裡,置放的是殯儀館花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勉強拼湊出的父親的屍身,撲克臉至今還能依稀想起那是何等的觸目驚心。他閉上眼,穩定心裡的震驚,對聲淚俱下的老蔣說了句所有人都對他說的,“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
“爲什麼?”以前沒問的話,現在問,或許還來得及。
“當然不是簡單的意外吧,那輛朝我們衝過來的車,撞倒父親之後,又再次倒回來軋死他。之後跑地無影無蹤。之後,不管爺爺是動用福龍幫還是報警都沒有找到這輛車和肇事人。”
“那這跟羅晉有什麼關係。”
“羅晉當年24歲,當時他在場。這件事,他比任何人記得更清楚,他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找到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終於在那次出海後全部串聯起來了。”老蔣把頭微微揚起,他的臉完全沐浴在陽光裡,他微眯起眼睛,像是在感受陽光,然後他慢慢說道,“當年,父親曾經有一次在禁海日期之內,下過海。回來之後,整個人就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精神一下子變得非常萎靡,不到一個月,他就去世了。”這是羅晉出海回來之後告訴我的,“十幾年裡,羅晉一直在暗中追查當時肇事人的線索,卻沒有想到我父親的反常。那次出海,他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我不知道羅晉是動用了怎樣的關係,找到了當時交通的監控錄像,查到了一個叫做SS(SpecialSuvant特殊學者)的組織。並得知,這個組織在海上有一個研究基地。”
撲克臉想到了什麼,他知道,有些東西就快要浮出水面,卻依然在黑暗的水裡,若隱若現。
老蔣點點頭,“對,就是卓凡呆的那個基地。”老蔣嘆了口氣,“我也是聽端木宏說完,才把這一切聯繫起來。”
“端木宏曾經說過,端木家族守護着什麼秘密,據卓凡所說,守護的秘密就是那個玉牌。可是這跟殺害你父親有什麼關係。”
“我想,應該不是端木宏要殺我父親,時間對不上。我父親死的時候,端木宏還沒有爲SS賣命。是SS殺害了我父親。從SS的動機來看,我猜到的是,我父親那次出海偶然間知道了SS的事,所以SS對我父親下了殺手。”
“到底是怎樣一個組織,爲什麼當年動用了福龍幫和警察,都沒有查到任何東西?”
“當時確實沒有任何證據留下,就算是交通監控,也是什麼都沒有,最後不得已以意外處理。羅晉想把這一切查清楚,他擔心他的行動會連累福龍幫,所以才請求我把他逐出幫派。”老蔣說完,像是卸下了心頭重擔一樣,深深吸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撲克臉似乎在思考,“按照你這麼說,端木宏和高澤呆的那個組織,名叫SS,根據端木宏說的,這個組織在研究事界之門的事情,而你父親知道了他們組織的事,所以被殺害。”撲克臉意識到哪裡有些不對,“按照你這麼說,卓凡也知道這個組織的存在,那他不是也會有危險?”
“放心,我早就想到這一點,所以讓羅晉暗中保護卓凡。根據他的回報,這幾天沒有任何奇怪的跡象。卓凡自從新疆回來之後,每天都只是雜誌社和家兩點一線。”老蔣說到這裡,轉頭看看撲克臉,“你剛纔想說,你們的飛機在南海和東海交界的海域出事了?”
“對。那片海域,一定有什麼。”撲克臉若有所思。
“你覺得有什麼?”
撲克臉沉吟,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我們需要去看看。同時,我們也要去SS的基地看看。”
老蔣贊同地點點頭,“我也這麼想,事到如今,福龍幫已經不能置身事外了。這件事,不能單單交給羅晉,這是我的責任。”
兩人沉靜下來,屋子裡異常寂靜,兩人心裡卻心潮起伏。他們沒有預料到,從他們決定下海的那一刻起,他們就開始走向世界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