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劉梅夾了塊羊肉送到宋洋的碟子裡,宋洋說:“不過也好。這一個春節,我一個人在家,不會客,不送禮,樂得清閒。自己也整理了下思路,有時想着人生恍惚,也許是得好好地從頭再來了。”
“從頭再來?”劉梅笑道:“我也想從頭再來呢?可是……”
“你與我不一樣。你是一張白紙,而我是一張廢紙。”
“這比喻不妥。”劉梅喝了口酒,說:“我還想在你的紙上畫上最美的畫呢!”
“……不過……”宋洋舉起杯子,與劉梅碰了下,道:“對於劉主任,我是古人所說的那句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劉梅嘆了口氣,她當然懂得宋洋這話的意思。正是聽懂了這意思,她才嘆氣。宋洋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用《愛蓮說》中的句子來比喻兩個人的關係,生動而又詩意。然而,也就是這一比,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出來了。可遠觀,不可褻玩,只能是遠遠的欣賞,而不能近距離的擁有。這或許既是一種朦朧的美,又是一種繾綣的無奈吧?
酒進了胃,劉梅覺出一陣滾燙。她皺了下眉頭,宋洋趕緊問:“怎麼了?難受?”
“沒事,喝口水就行了。”最近,包括春節在家,劉梅基本上沒喝酒。不是她不喝,而是喝不下去。以前酒意湍飛,意氣幹雲。現在,酒卻變成了刀片,從喉嚨裡一寸寸地往下刮。她疼,相當地疼。她只好不喝了。她到藥店買了一堆潤喉的藥,吃了,再加上不喝酒,竟也好些。但剛纔這酒一下去,立馬又回頭了。她喝了口水,慢慢地嚥下去;又喝了口水,再慢慢地嚥下去。如是者三,她才感到喉嚨裡舒暢些了。胃裡雖然還有些灼熱,但不疼了。宋洋一直看着她,見她漸漸地緩了臉色,才道:“明天,我陪你到醫院查一下吧?長期喝酒,傷身子的。”
“沒事。真的。我自己會去查的。”劉梅嘴上說着,心裡卻也有了陰影。病經不得說,三個人一說,小病也成了大病了。
宋洋說到駐京辦撤銷這事,說前幾天和國管局的兩個司長在一塊喝茶。國辦的文件雖然發了,可是執行起來難度大。劉梅問:“難在哪兒呢?上面要撤,底下還敢不撤?國辦文件說得明朗得很,不撤,將要追究領導責任的。”
“文件是這麼說,執行是另一回事。我聽說,就到現在,上層對這事也有分歧。關鍵是駐京辦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撤銷縣一級和行業駐京辦,是不是就能徹底地解決現在存在的這些問題?是制度問題?還是人爲問題?是治標?還是治本?”
“確實是這樣。”劉梅說:“年前,我們市裡駐京辦也開了個碰頭會。大家對駐京辦的去留進行了討論。總體上的意見,跟剛纔你說的差不多。駐京辦走到現在,出現了一些問題,包括**,那不單純是駐京辦的錯。根子在哪?在上面。上層的權力過於集中,自由裁量權過大,使駐京辦有了生存的空間。另外,像我們仁義還好些,其它一些駐京辦職能其實也已經在悄悄轉變。像湖東駐京辦,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爲着他們在北京的八萬建築工人服務。還有維穩……”
“所以情況複雜。你這次回去,縣裡怎麼說了?”
“沒說到。範書記態度含糊,說等等吧;葉……”劉梅頓了下,“葉縣長沒有表態。”
“這是對的。國辦文件發了快一個月了吧?最近應該會有動靜的。”宋洋呷了口酒,說:“不過也沒關係。真要是你們駐京辦撤了,就留在北京吧?劉主任!”
“留在北京?怎麼留啊!”
“會有辦法的。”
吃完飯,宋洋問劉梅晚上有什麼打算?是喝茶呢?還是去聽歌劇?劉梅搖搖頭,說什麼都不去了,我有些累,回家吧!
一路上,車開着,兩個人卻都不說話。宋洋開了音樂,是《春江花月夜》。古典而憂傷的音樂,一如流水,靜靜地流過這北京之夜和夜色中的兩顆心靈……
車到仁義駐京辦,宋洋將劉梅送上樓,到了房間門口,他看着劉梅坐在沙發上,才離開。等到他下來開車時,一擡頭,劉梅正站在走廊上。他向她揮了揮手,發動了車子。劉梅一個人還在看着,直到車子融進了夜色之中。她才踱進屋內,一股無由悲憫一下子襲上了心頭。
二天早晨醒來,已經是快十點了。劉梅看了下手機,上面有好幾條短信,和幾個未接電話。短信中有宋洋的,是昨天晚上十一點的,祝她晚安;有池強的,也是昨天晚上的,問需不需要他過去接她;另外還有今天的,葉百川問她到京後情況是否還好,說他一直想着她,如果有時間,他最近可能專門到北京來看她。池強問她今天安排了什麼活動,要不要他過來,一道去野三坡看雪?宋洋也有一條,寫的是一首小詩:
不該愛的人,愛上了一朵花;
他問天空:能嗎?
天空不回答。他問大地:能嗎?
大地不言語。他只好問自己:能嗎?
心在顫抖着,卻已喑啞。
劉梅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又輕輕地念了一遍,眼睛禁住溼潤起來。她真的想回答說:能!但是,她沒有回答。只是將短信抄在筆記本上,然後一按刪除鍵,刪了。
未接電話也是這幾個人的。多出來的一個,是容浩。
劉梅先回了容浩主任的電話,問容浩:“容主任,新年好!我剛到北京,有事情嗎?”
“哈哈,新年好啊!你們快活,到現在纔過來。我可是初五就過來了。也沒別的事,就是打個招呼,最近新聞媒體這一塊,可能都很關注駐京辦撤銷的事。也許哪一天就採訪到了你們這些駐京辦主任的頭上,記着,一定得沉着應付,非原則的話千萬別說。”
“就這事?知道了。到底上面是怎麼想的啊?一點動靜也沒有。”
“撤基本是定了的。關鍵是該撤的,現在一個還沒撤。都在等着,想辦法,變通。”
“那南州這一塊?”
“我們也在觀察。”容浩壓低了聲音,彷彿就在當面似的,問:“劉主任,我可聽說你們仁義最近攤上了個大項目?”
“沒有啊!什麼項目?”
“城建嘛!開行的副行長跟你們對接上了,這項目能不成?不過也是好事啊!反正錢都到了南州嘛!不過這事得加緊,真要駐京辦一撤,有些事就麻煩些了。”
“那當然。”
“好吧,有空過來陪你喝酒。”
劉梅放下手機,想到酒,胃裡又是一陣疼。她打開電腦,上網按照症狀查了查,有說是胃炎症狀,有說是胃癌症狀,有說是胃神經紊亂;她一一對照,都像,又都不像。查着查着,她泄氣了。乾脆轉到新聞。正有一篇關於駐京辦的,叫《駐京辦調整政策或遭扭曲執行,存留博弈剛剛開始》。她一口氣看了,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其實在上次的市駐京辦主任會上,大家都談到了。駐京辦去與留,絕對不僅僅是撤一字就撇清了的。正如文中所說:這是地方與中央的一次博弈。利益上的再分配,相對公平與公正,自由裁量權的應用與制約,這些都將直接影響到駐京辦撤銷的效果。何況這大的博弈之中,還包含着各部門與各省市之間的博弈,各部門之間的博弈,各省市甚至省市下面縣與行業的博弈。存耶?留耶?至少目前還難以明朗。文最後用“曖昧的生死大限”來形容縣級駐京辦面臨撤銷的境況,劉梅感到“曖昧”這個詞用得太恰當了。曖昧就是一種過渡,沒有定落的事情,則有萬千種可能。
初十的上午,劉梅本來打算去醫院的。可是胃不疼了。她便臨時改變了主意,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瓶胃舒平,然後一個人開車,到西單。
女人只有在這女人的天堂裡,才能獲得最徹底的歡樂!
劉梅在西單整整呆了一天,中間池強給她打過多次電話,說劉導想和她再商量一下梨花節的事。馬上就是春天了,梨花說開就開,要做梨花節,必須動手準備。劉梅說這事我春節回仁義和縣裡領導都彙報了,他們正在着手研究。一有情況,我們會告知劉導的。池強說事情就是得抓緊辦,不能拖。劉梅啊,我看你最近有一點……不太對勁哪,是不是……這樣吧,我晚上過去接你,新正月的,總得在一塊吃餐飯吧?
劉梅答應了。
春節在家,就有不少的朋友問到駐京辦的存留問題。現在是網絡時代,上面一有信息,最基層的也會在一時間瞭解了。他們問駐京辦存留,其實就是在問劉梅的去留。駐京辦要真撤了,劉梅何去何從?繼續在北京,那幹什麼呢?回仁義,又幹什麼呢?還是到一中當老師?或者到縣直哪個機關,當個一般幹部?一個在北京風光過的女人,能再回到仁義這閉塞的小縣城嗎?
這些疑問都有道理,而且都切中要害。關鍵的是,劉梅都無法回答。
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尤其是在這重大的決策面前。劉梅在家的那幾天,她反覆地思考着這些。仁義,她是回不去了。她的性格和她的理想決定了她不可能再回去。那麼,留在北京嗎?仁義駐京辦說穿了,只是個在京的“黑頭”。到現在,她的人事組織和工資關係,也還都在縣一中。按照常理,真要撤了駐京辦,她就得回一中。這方面,添作成沒有任何顧慮。不撤,他也在北京呆着。撤了,他還是在北京呆着。上午,劉梅出駐京辦時,添作成也過來了。說過來給劉主任拜個年。兩個人說到撤銷駐京辦的事,添作成笑道:“我是無所謂了。撤與不撤,我都得在北京呆着。這十來年,就得貢獻給北京了。等孫子大了,再回仁義。”
劉梅說:“這確實很好。也是一種幸福啊!”
真的,俗世的幸福,雖然平淡,卻更真實!
晚上回到駐京辦,池強已經在等着了。還有劉導。三個人找了個就近的餐館吃飯。談話基本上就圍繞着梨花節展開。劉導提出了三套的方案,包括經費,邀請的演藝人員,電視臺播出,等等。一套方案,是大動作,就經費這一塊,就要三千萬。這顯然是不太可能,劉梅首先就給否定了。二套方案,經費和演藝人員都有變動,經費壓縮到了四百萬。三種方案,其實就是草臺子,經費八十萬,四五個演藝人員中,沒有一個名字是劉梅知道的。劉梅也否了。這樣,就只剩下二套方案了。劉導說:“劉主任果真好眼力。這套方案最適合於縣一級節慶使用。能上能下。如果經費可以,再上一點,可以再請一個一線藝人。這裡面,已經保證有兩位一線藝人了。三位一線藝人搭臺,就很有戲看。拿到中央臺播出,也不失檔次。
劉梅問到播出的具體情況,劉導說這個複雜。中央臺播出也分頻道,價格也不同。我們都是長期合作了,像這種節慶活動的演出,一般在文藝頻道或者農經頻道。價格嘛,難定。如果整塊演出能有五百萬的話,我可以保證在文藝頻道出來。當然,出來的時間檔,我不能保證。這個話先得說明白了,不然到最後,就拉不下面子。劉主任,我們可是都衝着池總的面子,不然,我一般是不接這樣的節慶活動的。
劉梅笑道:“那太謝謝劉導了。我再給縣裡彙報。儘快定。”
晚飯後,劉導一個人開車回去了。池強陪着劉梅,回駐京辦。池強問劉梅春節在家的情況,劉梅淡淡地說了。池強覺得劉梅似乎沒太大的興趣,就換了個話題,說上次在跟劉導還有葉縣長在一塊吃飯的那個女孩子賈藝,你還記得吧?
劉梅說記得。
自殺了。池強說就在正月初一。一個人在北京的租房裡自殺了。後事還是劉導他們出面處理的。
唉!劉梅嘆了口氣。
夜空中閃過一顆流星,劉梅的心突然一顫。賓館也到了,池強要陪劉梅上去,劉梅謝絕了。池強站在賓館的路燈下,臉色有些蒼白,問劉梅:“你是不是心裡一點我的地位都沒有?”
劉梅沒有回答,只是轉頭上樓了。 最後的駐京辦36 劉梅之“名人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