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狗爺便不養狗了,但是村裡的人依舊還是這麼叫他。查文斌靜靜的聽着狗爺一邊低頭摺紙,一邊跟他訴說當年的故事,從這個年滿花甲老人面孔上,透過那些歲月留下的皺紋,依舊能分辨出當年他的風流和不羈。
“你怎麼也會?”查文斌指着他疊的那堆元寶說道。這元寶疊的可不賴,而且用的是慣用的道家手法,並不是民間的那種,沒學過的人是不會弄的。
狗爺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將一個摺好的元寶輕輕放在地上,想要開口說點什麼,又止住了嘴,站起身來說道:“家裡還有一點冬天搞的野味,晚上我們倆好好一盅。”
乘着狗爺下了廚房,查文斌領着裝滿元寶的籃子走出了院子門,外面的雪依舊很大。他用木棍在雪地裡畫了一個圈,然後把那些元寶全部都倒在那個圈中,一把火點了起來。
這些元寶,是燒給遠方的親人的,他今年沒能去上墳了,只能用這種方式捎過去。雖然在這一天,超子大山和卓雄已經替他辦過了該辦的事兒,可是他口中依舊默唸着親人們的名字,虔誠而肅靜,此刻的他真的不像是一個道士,而是一個迷路的異鄉客。
在圈中放置上貢品,點完香燭,查文斌站在這漫天飛舞白雪的村莊裡,這是在逃避嗎?他也不知道,他知道順着天的時候,天並沒有順着他;逆着天的時候,老天爺也沒把他怎麼着,偶爾他還會夢到有牛頭馬面守在自己跟前,只是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了。查文斌自然明白那不是它們打算就此放過他,而是他自己越來越兇了,兇到連陰差都開始忌憚他了。
道由心生,心靜方能悟道,現在自己戾氣過重,殺伐之心主宰了一切,這道還是當初的道嗎?每當他在提醒自己需要冷靜的時候,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再告訴他,殺一人是屠,殺百人是魔,殺萬人那便是君了。
“你是想家了吧,大過年的,看你的樣子應該不像我是個光棍。”狗爺這會兒也出來了,手裡捧着兩個土罐子,裡頭還在冒着熱氣。查文斌轉身過去,也沒有作答,狗爺笑笑,指着罐子說:“給一個可憐人送去的,今兒過年,你要是沒事,就跟我一起去看看,你懂算命的,要是有緣也給人瞧瞧,指條生路。”
村子的西邊有一處低矮的小平房,牆壁上糊滿了黃色泥漿乾涸後留下的斑點,一扇已經爛出三個洞的破院子門在呼呼的北風裡不停的來回擺動。
今天是年三十,這戶人家的煙囪沒有冒煙,門上既沒有對聯,也沒有福字。雖然積雪很厚,查文斌依舊能瞧出來這院子大概有許久沒人打理過了。
狗爺提着罐子一邊走,一邊跟查文斌說道:“這裡以前是生產隊的倉庫,裡頭住着我一個朋友,我每天得來一次。”
進了屋子,屋內的氣味有些難聞,混合着潮溼和各種異味參雜在一起,即使是大下午的,屋內的光線依舊很差。窗戶上沒有玻璃,用的是過去農村常見的塑料膜,有好多都已經破裂,有的根本就是光着的。大冬天的,冰冷刺骨的北風在呼呼往屋子裡頭灌着,查文斌心想這裡頭還能住人嗎?
屋子不大,也就兩間房,一間裡頭凌亂的堆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地上有兩塊燒的黑漆漆的磚頭,磚頭之間的柴灰都已經泛白,看樣子是有些日子沒人用了。靠西南角的角落裡,有一張破桌子,桌子上供奉着一塊靈牌,桌前的兩個小碗上佈滿了紅色的蠟燭油,那個香爐裡剩下的也全是燒完的木籤。
讓查文斌有些意外的是,牆壁上懸着一張天上老君的畫像,縱橫交織的蜘蛛網已經完全掩蓋了老君的鬍鬚,泛黃的紙張因爲受潮,所以有些微微卷,看樣子這東西也有點年頭了。
不知是處於老君的畫像還是別的,查文斌從兜裡摸出了三根香,點燃之後插進了香爐之中,然後再轉身去看看狗爺的朋友。
另外一間屋子裡,一個滿面污垢的白髮老頭正倚在牀上吃着狗爺給他喂的東西。因爲吃的太急了,燙着了舌頭,白髮老頭一哆嗦,差點讓罐子裡頭的燙潑到狗爺手上。
狗爺罵道:“吃這麼快,趕着上路啊?大過年的,又沒人跟你搶,一輩子都是這個德行,活該你這副鳥樣子。”
在發白老頭的身邊,還有一個神情有些迷茫的孩子,不過八九歲的光景,身上穿着深藍色的棉襖,只是棉花胎都已經翻在外面,那張臉不知是因爲髒還是因爲凍的,都已經完全開裂,他的跟前有一個罐子,自己正在用髒兮兮的勺子攪動着。
那老頭和少年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人,只顧着自己吃,或許是他們餓的太久了。狗爺見查文斌來了,想招呼他坐,卻尷尬的發現這個屋內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只好撓撓頭說道:“他跟你一樣,過去也是個道士。”
那個白髮老頭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擡起頭來看看這個生人,可是他的眉頭只擡到一半便又垂了下去,接着便是繼續喝湯吃肉了。
狗爺好像已經習慣了,又指着那孩子說道:“這是他的孫兒,也是他的命根子。”那孩子擡起頭來,聽着這位狗爺在介紹自己。“他叫河圖,河圖快點叫聲查伯伯,一會兒吃完了,狗爺爺給你包紅包。”
只一眼,查文斌便覺得這孩子的雙眼晶瑩剔透,縱使這孩子身上的衣服有多邋遢,臉上有多髒,都擋不住他眸子裡射出的那股精光。
那孩子並沒有依照狗爺的意思喊,反而是轉過頭去看着那白髮老頭,那白髮老頭嘴裡還塞着食物,含糊不清的說道:“快吃!”,那孩子便低下頭繼續扒拉着罐子裡頭的東西,也不做聲。
狗爺罵道:“爺孫倆一個德行,你這老不死最好快點歸西,免得這小的跟着你受罪。”
那兒孫兩人正在悶頭吃喝之時,查文斌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個叫河圖的孩子,待他們吃完,狗爺又給那孩子包了個紅包。
狗爺有些憐惜的看着那孩子,摸着他的頭說:“拿着,只要狗爺爺還在,別人有的,你也有。”
“行了,老東西,我也該回去整桌酒菜了,今年有朋友陪着一起過。”他指着查文斌說道,然後便準備回家,這兩人到現在還沒吃過呢。
“咳、咳。”睡在牀上的白髮老頭一陣猛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老狗子,我怕今兒個晚上還得麻煩你一點事情。”
狗爺提着罐子蹬了一眼道:“就你屎尿事兒多,今晚是年三十,我不想在你找晦氣,吃完快點拉倒睡吧。”
白髮老頭看着他,欲言又止,靜想了片刻之後說道:“你還是來一趟吧。”
“不來,下這麼大雪的,凍死個人,來你這還不如去王寡婦家烤火。”說着,狗爺便拉着查文斌出了門,不料查文斌到門口的時候說了一句:“老前輩放心,十二點之前,我會來的。”
牀上的老人身子一震,然後擡起那隻跟老樹皮有的一拼的手摸着孫子的額頭,竟然笑了。
後來,聽河圖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爺爺笑,也是最後一次。
剛纔兩人留下的腳印,這會又被一層淺淺的雪給蓋上了,查文斌擡頭望着天空,那些雪花迎面飄到了他的臉上,再沒一會兒,連眼睛都給遮住了。
“你晚上來這裡幹嘛?不用管他,就這個臭脾氣,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也不知道改,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哎。”狗爺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又拍了拍查文斌的肩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站在這個有些破落的院子裡,查文斌回頭瞧了一眼,淡淡說道:“今晚,他真的要走了。”
狗爺的身子一僵,在雪地裡矗立了好久好久